第168章:不許扒窗戶

歡聲笑語中,蕭桐安靜的打量著人群中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

對於這樣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來說,今天的客人明顯超載了。

可是人們似乎並不在意,像一幫非洲難民似的哄搶餐桌上的食物,隨便找個放屁股的地方,或者乾脆端起盤子倚門靠牆,連吃帶喝,有說有笑。

在蕭桐的印象中,只有上學時同學們一起過元旦搞聚會才有這樣的盛況。

那時候,似乎每個人都能心無旁騖的享受當下,把美食的滋味全都寫在了臉上。

沒想到,時隔多年,還能在一次家庭聚會上看到這樣的情景,遇到這樣熱情又融洽的一群人,不禁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想當年,在西北大地上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蕭桐也曾有個跟周大拿異曲同工的名號——蕭不二。

更有好事的武俠愛好者把他跟文科班一位姓穆的女生並稱:南穆蓉,北蕭桐。

跟小說裏一樣,蕭不二蕭大俠同那位公認的校花級學霸穆蓉同學也只能在心裏惺惺相惜而已。

因為除了名次每每有幸稍壓一頭,其他方面,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子弟……

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跟縣委書記的親侄女相提並論的。

蕭桐的父親是當年下鄉的知青……

因為認識了蕭桐媽媽,才紮根在了大西北,沒能回城。

大概也是因為知青這個身份,才沒有在鄉下種地,而是在縣裏的建築工程公司當上一名建築工人,村裏人見了,都要喊一聲蕭師傅。

為了兒子將來的前程,在蕭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蕭師傅托人把戶口辦到了縣城,並且告訴他,剩下的就只能全憑自己的努力了,只有爭取到了第一名,將來才會有出息。

從那以後,名次就成了蕭桐生命中第一重要的東西。

除了大小考試,名目繁多的競賽,各類評比……

甚至每年一度的田徑運動會……

他都要爭,都要拼,一來,是不想讓蕭師傅失望,另一個說不出的原因,是不能在那些衣著光鮮的城裏孩子跟前認輸,被他們看不起。

“周大拿”是否天縱奇才,蕭桐並不瞭解,可被兄弟們捧上天,吹得神乎其神的牛皮……

他卻是熟悉的。

事實上,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那幫傢伙只知道瞎起哄,並沒人關心每個天命所歸的第一名背後,都是比常人熬得多深的夜,起得多早的床,練得多厚的習題冊。

或許,這世上真有天賦異稟,凡事舉重若輕手到擒來的天才……

但他蕭不二絕對不是其中之一。

好吧!

這位周大拿看上去確實更像一點。

至少,被一群女人圍著仍舊談笑風生左右逢源這項技能,光靠努力是練不來的。

而且,蕭桐還不無惡作劇的大膽猜測,周家的客廳裏一定不會有一整面牆,專門用來貼只寫著第一名字樣的獎狀。

那五彩繽紛的盛況。

如果被城裏的女孩子看到,還不被笑話死?

空間有限的另一個好處就是把人與人的距離強制拉近了,只要不被遮擋,一抬眼皮,幾乎就可以把她的音容笑貌盡收眼底。

蕭桐知道,自己的出現讓她很不自在。

所以,他儘量控制著自己的目光,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騷擾。

饒是如此,還是會不時被那雙大眼睛翻上一小下。

其實,根本不用看……

他也能即時感知到她的位置……

她的關注……

甚至她情緒的波動……跟多年前的那些聚會唯一的不同,就是自己不再是主角。

她現在的男朋友……不,應該是未婚夫叫嶽寒,一個本地男孩兒。

他有著堪稱陽光的外表,混在人群中卻並不怎麼惹眼。

俊朗的容顏稍顯秀氣又絕不文弱,明澈的目光有些孤清寡淡,似乎……又隨時都會對你投來醒目會心的一笑。

接觸雖不多……

但也聽說了他的多才多藝,瞭解到一些身世背景。

爸爸是老總,媽媽是舞蹈家,盛大的訂婚典禮是在自家的別墅裏舉辦的……

毋庸置疑……

他們很般配……

無論從那個方面來看,都是樣樣登對的天成佳偶。

然而,真正讓蕭桐認清形勢無話可說的,並不是這些惹人豔羨的世俗光環。

見到嶽寒的第一眼,是在與卉的辦公區裏。

也僅僅一眼,便被他身上的一種氣質驅散了所有的暗自計較。

——放鬆。

是的,放鬆。

一種再尋常不過的狀態而已,卻不知為什麼,被陽光反射在那個男人身上,竟然把人看得心懷一暢,慨然而歎。

他雖然也穿著西裝,盯著格子間裏的電腦螢幕,卻一點兒都不像個打工的。

那隨意卻不懶散的姿態仿若坐在山頂的思考者……

而恬淡的神情又像個水邊放牛的小牧童。

有些亂的頭髮和不染纖塵的衣領仿佛來自兩個性格迥異的後勤助理,卻在他身上無比舒服的融合統一。

蕭桐甚至可依自作主張的斷定……

這絕對是她喜歡的男人,不僅喜歡……

而且需要……

不僅需要……

而且可能一輩子都離不開……

後來他才瞭解到……

那小子確實不需要以打工謀生。

然而,這並不會影響對那份幹爽鬆弛的氣質與財富無關的第一眼判斷。

憑著自己不無偏頗的見識,蕭桐相信,富家公子的優渥環境或許會將一個帥哥培育的俊逸出塵,卻無法鍛煉出那份專注和自在,既興味盎然又波瀾不驚的既視感……

甚至還透著幾分市井少年眼中才會有的孤獨、頹廢和不羈。

即便努力回避著自己的嫉妒之心……

他還是不禁要問上一句:這小子又憑什麼……憑什麼那麼放鬆?

如果不是因為身份家世,難道僅僅是性格使然麼?

還是說,自小生長在帝都紅牆之下的孩子,什麼都見過,也什麼都不缺,才有機會無欲無求,也才更容易做到與世無爭呢?

沒人能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卻在那份輕鬆自在面前自歎弗如,默默的心甘情願的送上祝福。

彼時,未婚夫的身份剛剛被唐總洩露……

而接下來的幾天裏,也只見他們做過幾次蜻蜓點水般的互動。

或許是辦公室裏不宜張揚,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對自己有所避諱。

然而,就在這蜻蜓點水的瞬息之間,蕭桐所見,已經足以證明他的判斷。

沒有小心翼翼,也沒有受寵若驚,沒有蜜裏調油的膩歪,也沒有殷勤奉上的小浪漫。

他們都是自在的,平靜的……

甚至無須過多言語就可以做到默契,像多年的夫妻那般熟稔自然。

即便映入他眼底的那一抹嬌紅麗影激起波瀾的刹那……他依然報以人淡如菊的微微一笑。

是他的沉靜如水收斂了她的熱情似火麼?

那麼,為什麼不是水深火熱,冰火兩重天……

而要是這樣的水乳交融呢?

呵呵……為什麼,難道還有那麼重要麼?

不管是什麼,耳聽眼見的一切都已足夠讓任何前男友徹底鬆口氣了。

這樣的結果……

對於一個從小到大都不知道放鬆為何物,更無力應對世間水火的人來說,居然也不失為一絲慰藉。

沒錯,這早已是一種結果,宿命般的結果。

能再次回到這座城市,再次面對她,就已經消耗掉了蕭桐全部的勇氣。

他也比誰都明白,自己當初並非被淘汰,而是主動放棄的那個。

那麼如今又故地重遊提及舊情,就尤其顯得比一個失敗者更可悲,也更可笑了。

往事如煙,再多做糾纏,實在連個潑皮無賴都不如,而是朝三暮四反復無常的爛人!

可是,真的是太想她,太想見到她了!

一切的安排似乎都是被這個纖細而堅韌的念頭牽著走的。

包括跟與卉的合作,提出參與拍攝的無理要求——見到了不算,明天還想見,最好是天天見——見到了才會心安,才能睡得安穩,全身心的投入工作。

按常理來說,這個要求並不算過分,最多是搭了推廣公司業務的便車而已——她每天要見的人那麼多,真的不多自己這一個。

“就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路人,不好麼?”

蕭桐默默的念著這句心裏話,似乎也感到了一陣輕鬆。

回到老家的這幾年……

他越來越發覺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從小到大,憋著出人頭地,不落人後的一口氣,拼掉身體裏的最後一份力,的確贏回了備受矚目的目光,也將非我莫屬的執著刻在砥礪躬行的骨頭裏。

畢竟能考進北京的名牌大學,幾乎被視為光宗耀祖的壯舉。

然而,當曾經的狀元學成歸來,迎接他的除了熟悉的月臺,見老的雙親,再也不見鮮花和掌聲……

事實上,連預想中的冷眼和譏嘲都付之闕如,人們好像失去了記憶,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滿牆發黃的獎狀。

那感覺就好像參加了一場節日慶典上的競賽遊戲,活動結束了,該種地的種地,該上班的上班,沒人關心那個優勝者究竟為比賽付出過怎樣的努力,宴席的下一頓要吃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奪個魁拔個尖兒呢?

咱們都是芸芸眾生,都是一個一個的普通人。

這是進入現在的公司,跟著師傅一招一式的學著做業務,也終於擔起家裏的經濟大樑之後,才試著對自己說的一句話。

也是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才敢於在倒在疲憊的床單上和陷入沉睡之間的空隙裏,思念那個遠方的姑娘。

雖然不肯說出真正的迫不得已。

雖然那個分手的理由既沒出息又孩子氣,卻絕非言不由衷故作姿態的表演。

她愛著的那個滿身光環,寒暑假也要留下來陪著她玩樂隊的風發少年,確實沒有更多的力氣再去放空夢想,去大得嚇人的世界裏爭奪下一個燦爛奪目的頭銜了。

西北縣城裏慢節奏的生活或許無聊,卻有一個別處沒有的好……

那就是更寬裕的時間。

有了時間,疲憊的肌肉筋骨才得以休息;

有了時間,繃了太久的心弦也得以放鬆;

有了時間,才有機會坐看雲起,感受當下的平凡。

而唯有找回自己的歸屬,承認平凡,才能從容面對曾經的聲嘶力竭與筋疲力盡,也才能在摘下光環的同時,留住那個綴滿芳華的昨日花環。

多麼溫情又殘酷的諷刺啊!

恰是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美麗與芬芳,給了自己面對平凡的勇氣。

可是,當蕭桐意識到這些的時候,臉上是掛著笑容的。

因為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從來不是鯉魚躍龍門的確幸,更不是惘顧親情的投奔,而是腳踏實地心無旁騖,並不奢求理解與寬容的踐行知遠。

如今的她,變得比以前漂亮了,也更成熟了,還是愛穿紅裙子,卻多了一雙雙亮閃閃的高跟鞋。

那細到讓人擔心被踩到會刺穿腳背的精巧鞋跟,讓她的身姿更優雅,步履也更從容。

或許,這就是一個女孩蛻變成女人之後才會有的迷人風韻吧!

比少女的期待更容易刺痛男人的自以為是。

只是脾氣一點兒沒變,一張利嘴,隨時都能吹滅揶揄者心中嫉妒的火苗。

另一個令蕭桐感到心安且慰的變化,是她周圍多了一班朋友……

而且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本地人——並非覺得北京人多高貴,也絕不是自卑於鄉下人的身份,只是覺得如無必要,彼此最好都能不勉強罷了。

無論是在與卉,還是今天這樣的聚會,聽著又密又利的京片子攢起陣陣如潮水般的嬉笑怒罵……

他眼裏的她是那麼的歡騰自在如魚得水。

安慰之後,他更替她高興。

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安排麼?

還有什麼放不下意難平的呢?

自己本就是個來自遠方的過客,平凡如斯,倏忽來去,能在那段金子般的時光裏與她同行,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

如果不是那麼想看見她……

他一定會讓自己在她的世界裏無聲無息的徹底消失。

“怎麼跟小貓似的,吃這麼少,你應該是一匹來自西北的狼啊!”

磁媚的語聲透著令人無法拒絕的親熱……

此間的女主人端著盤子挨過來。

“沒有啊!

你沒看我挑的都是肉麼?”

身體禮貌的往後讓了讓,蕭桐仍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奶香。

這香味……雖然或許大概可能……被某種高檔香水調製過,可分明彌散著男人打降生就無法抵禦的迷之誘惑。

尤其,再在細嫩清甜的皮膚上配以只有哺乳期才會氾濫成災的迷之光暈,在兩人初次碰面的不慎相撞時,就已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以至於後來每次湊近那汩溢蕩漾的奶脯,西北小子都會難以抑制的迅速勃起。

此時此刻,在這個人多眼雜的場合……

他實在不敢以身犯險,以防當眾出醜。

“呦!這麼說,你也不是個吃素的啊!”

婧主子的明眸皓齒並不比攻擊屬性的身材更加好惹,故意瞥向某個心知肚明的方向,“那……這麼好的機會,怎麼不見你跟誰拓展戰狼外交啊?”

“婧姐,你又拿我開涮。”

蕭桐儘量克制的回應著。

跟著與卉的普通員工叫起來的稱呼……

這會子不知怎麼就是有些變味兒。

“切!

是你自己心懷鬼胎吧!”

婧主子毫不客氣的調侃之後,忽然媚眼如絲,“今兒個過來的,可不全都是別人的未婚妻哦!”

一聽這話,蕭桐的臉立馬發起了高燒,忙不迭的順著婧姐的眼神指引,望向廚房的方向。

那裏忙碌著一個系著花裙子的短髮女孩,水靈得像顆剝了殼兒的荔枝,一對奶脯比婧主子還動人心魄。

“她叫羅薇,既善良又賢慧,還有上進心,再不抓住機會,就要被那條大金毛叼走啦!”

憑蕭經理的記性,自不需要將女孩的名字多作一遍介紹,你“婧姐”這麼做顯然是在不吝諧謔的口吻下著力保持行事上的鄭重。

“謝謝婧姐!”

蕭桐同樣鄭重其事的道謝,“據我瞭解,有上進心的女孩兒,多半喜歡牽著金毛去黃金海岸的別墅裏曬太陽,而不是去大西北的戈壁灘上生小羊吧!”

“咯咯……不應該是生小狼麼?”

“婧姐”有些刮目相看的望著他。

“現在的狼早就沒那麼驕傲……”

蕭桐紅著臉,滿眼真誠的笑了笑,“它們越來越羡慕羊過的日子了。”

一聽這話,“婧姐”似乎更加意外,打量了片刻,忽然接過他手中的盤子,“羊是吃草的,我去給你添點兒草料。”

說完,起身朝餐桌走去。

蕭桐一臉訝異的望著那婀娜的背影穿過人群,還沒來得及檢討自己的不識抬舉,便察覺到了不止一個方向瞄定豐乳肥臀的目光。

確切的說,當他察覺到目光的存在,已經有人極為謹慎的迅速收斂……

而來自更遠角落的那一道似乎有點有恃無恐,僅憑男人的直覺,也能大概估量出其中高到燃點的能量密度。

除了色欲,人的肉身再也沒有其他的機能,可以聚集如此高能的射線。

而那個有恃無恐的傢伙也不是等閒之輩,也不無意外的發現了他,似乎還漫不經心的笑了笑,波瀾不驚的轉了開去。

“好小子,原來你也是只藏在羊群裏的肉食動物啊!”

蕭桐心中暗笑。

所謂問淫問跡不問心。

如此誘人的人間兇器,誰不想多瞄幾眼?

作為一個身心健康的成年男人,他自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

當然,也來不及去關注女人們的反應。

因為,那個被大金毛盯上的小羊羔已經笑意靦腆的來到眼前:

“蕭……蕭桐哥,原來你也愛吃西蘭花啊!”

是誰把你的小嘴教得這麼甜的?

還蕭桐哥。

蕭桐忍住笑,雙手接過餐盤,不無好奇的打量著雪娃娃似的姑娘。

羅薇,跟那個叫玉靈玲的小妖精一樣,也曾是個小護士。

不過,此刻的裝扮卻更像個小廚娘。

從她忍不住瞥向來處的眼神裏,不難猜想文靜如她竟然主動搭訕的緣由。

而那只大金毛眼中失望的神色不能說明顯,只能是一覽無餘。

“是啊!

西蘭花多好啊!

既營養又健康。”

蕭桐有意附和著示意她坐下說話。

小廚娘小臉一紅,端端正正的坐了,雙手放空,有點拘束的夾在雙膝之間。

如此一來,乳量驚人的胸脯經雙臂一夾,豐滿得直往人臉上撲。

“我不信,哪有男生喜歡吃這個?”

從她亮起的眼神裏足以看出對西蘭花同好的惺惺相惜,不知為什麼非要提出質疑。

“那有什麼奇怪的?”

蕭桐又往她身後瞟了一眼,略微思忖才大著膽子調侃:

“就像你不喜歡大金毛,你的同事小姐妹卻很感興趣的樣子。”

小護士被道破天機,瞬間羞赧得無以復加,大眼睛可憐巴巴的望了一眼男人,濃睫低垂著抱歉一笑:

“對不起蕭桐哥,我……我實在聞不得他身上的……味道。”

“那……如果能變成狗呢?”

“嗤”的一聲,蕭桐沒想到居然自己先忍俊不住。

小護士似被嚇了一跳,又似沒想到有人跟自己一樣泯滅天良,猛的抬頭。

就在兩人對望一眼之後,不約而同的身子一震,毫無底線的笑了起來。

這姑娘簡直太可愛了!

蕭桐發自內心的感歎,銳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想錯過她拼命繃住,卻依舊笑到花枝亂顫的玲瓏嬌軀。

誰知考驗來得實在太快,就在那正經曆地震的襯衫領口上,第二顆紐扣一個不堪重負,突然掙脫了扣眼兒。

酥白雪亮的肉浪夾出一線深不見底的溝壑,立時鼓溢搖顫得色心浮動,血脈賁張……

不過,春光將將乍泄,就被一雙小手捂住,整個人都羞成了一塊桃花酒釀的極品酥酪,一聲不響的悶著頭逃回廚房去了。

蕭桐哥沒臉去回應遠處“月老”大人質詢的目光,只好悶著頭扮綿羊,生生把半盤子西蘭花一掃而光。

聚會的另一個高潮是被悅耳的鋼琴聲推動的。

當那首無比熟悉的《致愛麗絲》從書房流淌出來,西北小子的屁股終於有些坐不住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鋼琴時聽到的曲子,也是最喜歡的一首鋼琴曲,沒有之一。

而更出人意料的是,腰背筆直身姿秀挺的坐在琴凳上的那個人,居然是被人們誇讚了一晚上,終於解下圍裙的“阿楨姐”。

扶著門框朝擠滿了人的房間裏張望,一時之間,蕭桐竟然有些恍惚了。

同樣的白色衣裙,同樣的纖弱背影,同樣被一群人圍著。

山泉般透明清亮的琴聲在春芽般嬌嫩的指尖下跳躍流淌,不經意間,已經洗淨了世間一切的私心雜念。

那年蕭桐已經上了初中,印象中校園很大,從校門走到教室大概要走上十分鐘。

在操場旁邊佔據西南一角的大片荒地裏,坐落著幾座特別高大的建築,堅實厚重的紅磚牆上,已經無法完整辨識上面巨大的標語。

聽高年級的同學說,那裏以前是一座校辦工廠。

那時蕭師傅的工地上特別繁忙,母親也被招去當臨時工,要到晚上七八點鐘才下班。

蕭桐雖然每天都帶著鑰匙,還是喜歡學校寫完了作業再回家,所以,每天都最後一個離開教室。

那天是個禮拜五,鎖好門出來天還沒全黑,餓勁兒卻早就過了。

經過操場的時候,忽然就被那幾座城樓般雄偉的廠房吸引住。

雖然聽人說裏面什麼都沒有,仍壓不住好奇,穿過亂石荒草緩緩靠近,想親自探個究竟。

高聳的雙扇大門紅漆斑駁,門上沒有鎖,卻推不動,似乎在裏面上了栓。

順著牆根繞行,每扇窗戶上的玻璃都殘缺不全,鏽跡斑斑的鐵欄杆卻完好無損。

趴著破口往裏看,確實空空蕩蕩,空曠得可以聽見回聲。

除了橫在頂上的天車垂下一只有點詭異的吊鉤和幾張寬大笨重的工作臺之外,什麼都沒有,卻意外的並不怎麼髒亂。

正要不無失望的離開,忽然,一串悅耳的音符隨風飄進蕭桐的耳朵。

隱約竟是從長方裏傳出來的。

繞過山牆摸到房後,他才終於確信不是自己的幻聽……

因為有一扇窗子裏亮著燈。

那應該是借著廠房一角隔出來的一個房間,是以剛才並未留意。

而明快悅耳的鋼琴聲,就是源自那扇窗戶。

這裏面,居然會有人彈鋼琴?

蕭桐的音樂啟蒙其實很早……

因為蕭師傅喜歡。

用母親的話說,你爸爸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文藝骨幹呢!

雖不至於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凡是能吹出響兒的,不管是笛子、嗩呐、還是洞簫葫蘆絲,蕭師傅都能拿得起來。

所以,不到五歲,蕭桐就學會了吹口琴,吹笛子。

蕭師傅雖然不反對兒子學,也肯用心教……

但是一直都在叮囑他……

這些不過是打發時間的玩意兒,吹不出什麼名堂,還是要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才是正經。

回想從上小學開始就一直敷衍了事的音樂課。

每次被抬來抬去的那架破風琴,似乎也確實佐證了父親的說法。

平民家的孩子,本就不配學那些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

是以家裏的兩只竹笛,一把口琴,還有那只老嗩呐從來都只被當成玩具……

而並非一件正兒八經的樂器。

然而,鋼琴,在當年那個偏遠落後的小地方,就是搜遍整座縣城,恐怕也是抬不出來一架的稀罕東西。

懷著不無激動的心情湊到窗邊,把住高高的窗臺朝裏望去,蕭桐驚呆了。

那的確是新進才隔出來的一個房間,不知是否故意為之,牆壁上並未抹灰,也沒有任何粉刷修飾,裸露著紅磚嶄新的本色。

方正的開間裏陳設格外簡單,只擺著幾張辦公室搬來的桌椅,桌上也無擺設,只放著一瓶打開的紅酒。

靠南的角落放著一張木質單人床,床角有些破損……

然而那雪白的床單,雪白的紗帳,簡潔整齊一塵不染,無處不透著閨閣秀榻才有的氣息。

距離床鋪不遠,靠牆放著一架胡桃色的立式鋼琴,質地考究的琴凳上,坐著一名靈秀纖巧,身著一襲乳白色連衣裙的女子。

正在彈奏的,就是那首著名的《致愛麗絲》。

“沈老師,居然還會彈鋼琴,可她怎麼……住在這兒呢?”

蕭桐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英語老師,心中的好奇卻一閃而逝。

只因除了那動人心魄的琴聲之外,更讓人驚歎的其實是她隨著彈奏輕輕搖曳的身姿,側向一旁的笑臉,鮮豔醒目的紅唇,還有那流光溢彩的眼眸正在望著的男人,不,確切的說,是男人們。

是的,在那個稍顯空曠卻燈光濃郁的房間裏,或坐或立,或倚或靠,或夾著香煙,或端著酒杯,至少還有五六個男人。

其中有他認識的本校老師,也有不認識的陌生面孔,有年齡稍長的大叔,也有年輕陽光的帥哥……

每個人都各具姿態,卻又將目光調整到同一個溫度,不說也不動,只在那樣安靜的,瞬目不移的望著她,欣賞著她,愛慕著她……並且,聽她彈琴。

她叫沈舒怡……

這個美好到讓人不禁要幻想起愛情的名字,蕭桐是後來才知道的。

而那時,她只是沈老師,才來了一個多月,是替休產假的趙老師代課的。

而且,登上講臺的沈老師完全不是這副模樣。

她不僅不會那樣嫵媚的笑……

甚至根本就不會笑,也不會穿那麼漂亮的連衣裙,更不會化妝。

除了明顯精心打理過的一頭蓬鬆捲曲的秀發……

她的整個人都是樸素而整潔的,就連輕柔綿軟的嗓音,也只會念出一串串標準的單詞和語句。

那麼現在呢?

她幾乎變了個人,一個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迷人光暈的女人,躲在這樣一個既隱秘又安靜的地方,招惹來一群精英才俊,用世間最美妙的琴聲講述著款款心事,傾訴著綿綿情話,接受著他們的簇擁和愛戴。

驀然之間,蕭桐想起了不久前才讀過的《太太的客廳》,居然與眼前的情景如出一轍。

然而,也即使年少懵懂如他,面對那足以洗滌靈魂的琴聲……

那美麗如愛麗絲本人的背影,也不禁要對作者的拈酸刻薄深感不屑了。

蕭桐並未聽到曲終人散就離開了。

一來,是不想被人發現,二來,則是不想偷聽裏面的對話,好像任何世俗的言語都會破壞了琴聲織就的唯美畫面。

不過,接下來的一個禮拜……

他每天傍晚時分都忍耐不住,偷偷溜到那扇窗下……

只不過,不是次次都能聽見琴聲,也再沒見沈老師穿上那條連衣裙,更沒遇到任何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男人。

直到又一個週末來臨……

他老早就寫完了作業,估摸好了時間,懷著激動而複雜的心情再次摸向那扇透出燈光的窗,卻沒想到,被站在窗前的沈老師逮了個正著。

“別說,你還挺準時呢!

喜歡鋼琴?”

蕭桐不敢去看沈老師的眼睛,盯著窗沿兒點了點頭。

雖然只能看到上半身……

但是他可以確定……

她穿了那天那條白裙子。

“那你——想不想學啊?

我可以教你。”

望著男孩抬起難以置信的眼睛,沈老師好看的笑了,腦袋輕輕一歪:

“進來吧!

從前面,門沒鎖。”

多年以後仍在發著低燒的記憶裏,蕭桐都無法清晰的分辯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了鋼琴,還是喜歡上了沈老師。

當他終於壯著膽子坐在琴凳上,第一感覺是被它的華貴和莊重震撼到了。

那根本不是一件樂器……

而更像是一個舞臺,一座富麗高雅的殿堂,絕不可輕易染指。

然而,那縈繞著淡淡體香的琴鍵又是光滑的,輕盈的,靈動的……發出的聲音更是帶著一種靈肉交匯般的共鳴,把身體裏說不出的某個部分震得又酥又癢。

從那以後,蕭桐多了一項特殊的作業,練琴。

從禮拜一到禮拜五,每天一小時。

沈老師大多時候都跟講臺上一樣一絲不苟,可畢竟是下班時間,又回到自己的住所,還是會時常換上不一樣的漂亮衣裳。

當然,老師終究是老師,還對他提了一個不算要求的要求:

“答應老師一件事,從今以後,不許再扒窗戶了,行麼?”

不讓扒窗戶,是怕自己養成壞毛病,還是怕《太太的客廳》被再次偷窺?

蕭桐自問不是個壞孩子……

當然痛快的答應了。

可是,忍過了禮拜六,卻怎麼也沒能忍過禮拜天。

吃過午飯……

他便偷偷潛回了學校,在操場另一頭的樹叢裏蹲了下來。

幾個小時過去了,天也漸漸黑了,廠房的大門一直毫無動靜。

就在他忍不住饑腸轆轆,想要放棄的時候,兩輛汽車一前一後駛入了校園,穿過操場,徑直朝廠房大門駛去。

蕭桐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強忍著胸口難以形容的陣陣氣悶遠遠的盯著。

沈老師從第一輛車的後門下來,被後面的車燈一晃,回頭看時故意甩了甩頭發,鮮紅的裙擺妖冶飄飛,好像夜魅被撕碎的翅膀。

大約還是那幾個人,還是只有她一個女人,有說有笑的走了進去。

蕭桐像個飛賊從操場的邊緣竄進草叢,繞到廠房背後。

那扇挑釁般亮起的窗戶就像一只斜睨著黑暗的怪眼,亮晃晃的勾引著他。

夜風吹過行將乾枯的草葉,卻吹不幹額頭上的汗珠。

隨風飄來的琴聲那麼熟悉,仔細一聽,卻只是被心跳搗亂的幻覺。

他們……在做什麼?

還是像那天一樣,只是彈彈琴,喝喝酒麼?

或者,已經在外面喝過了,幾個朋友玩兒得盡興,休息一下,聊會兒天?

蕭桐忽然有些後悔那天提前溜走了。

如果能多堅持一會兒,沒準兒就不用在這瞎著急了。

可笑!

多堅持一會……真想知道,現在過去看看不就完了?

可……可是,已經答應過她……不會再扒窗戶了……

她為什麼不讓你扒窗戶,還不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怕你看見?

還把聚會的時間改到禮拜天,你看她今天穿的,騷紅騷紅的……

風越吹越涼,念頭卻越冒越亂,越想越不堪。

哪怕……就當是去除嫌疑也好吧!

再說,手腳輕一點……

她未必就會發現。

哪知道,正當他下定決心,準備鑽出草叢的時候,窗口忽然一暗,拉上了窗簾。

這下好了……

即使大搖大擺的過去,也不會有人發現了。

只隔著一層玻璃,不管裏面幹什麼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然而,蕭桐並沒有過去。

他只是遠遠的徘徊了好幾個來回,又坐在地上望了一會兒,便不聲不響的回了家。

“沒想到吧?

一個家政嫂,居然還會彈鋼琴。”

婧主子不知何時站在身後,幾乎貼著耳朵說話,打斷了追憶遙遠的思緒。

“確實沒想到……”

蕭桐沒想到她沒在書房,反倒躲在自己身後,迷惑之餘咧嘴一笑,“該不會……

這屋裏的每個人都身懷絕技吧?”

“那當然了,蕭經理要不要露一手啊?”

“我?”

蕭桐一指自己鼻子,連連搖頭,“別鬧了婧姐,我吹個喇叭撥拉個吉他還行,鋼琴是真來不了,來不了來不了。”

“咯咯咯……”

也不知是那個字眼兒撩到了婧主子的敏感神經,捂著嘴巴笑得不懷好意,浮光掠影的白了他一眼走了進去。

正好阿楨姐一曲彈完,把位置讓給了她。

蕭桐其實並未撒謊,鋼琴他只學了兩個月就再沒怎麼摸過了。

沈老師也在趙老師休完產假的當天不告而別。

所幸,謠言是在她離開之後才傳開的。

有人說,她是某位領導的千金,跟家裏鬧翻了才跑出來的。

有人說,她是省裏某個大人物的姘頭……

因為犯了事兒,才到這窮鄉僻壤避避風頭。

還有人說,她什麼都不是,就是家裏有錢,來大西北做志願者體驗生活的……

不管是哪個版本的說法,都有一個共同的情節……

那就是男女關係混亂……

同時跟好幾個男人亂搞,其中不乏有頭有臉的,更不忌諱人家是有婦之夫。

聽到這些風言風語,蕭桐從來不插一句嘴。

那些捕風捉影的揣測想像力再豐富,也脫不出挑釁世俗倫理的俗套……

即便偶爾掛住一鱗半爪,也往往被齷齪之人惡意解讀,完全背離事情的本來面目。

沈老師的所有教導,可以說都是從那句“別扒窗戶”的叮嚀開始的。

那兩個月的經歷對一個懵懂少年來說,無疑是人生路上可遇不可求的寶貴財富,時至今日,依舊受益匪淺。

跟沈老師比起來……

阿楨姐的氣質無疑更加恬淡清雅……

可是身形相貌確實有幾分相似。

經過身旁時禮貌的嫣然一笑,幾乎惹得蕭桐張口欲喚。

然而,直到曲終人散,客人們開始一對接一對的告辭……

他也沒好意思找她攀談幾句。

看唐總領著兩位外國友人要走,也便跟著穿上外套,告別出來,一行人開車出了社區相互致意後分道揚鑣。

駕駛著公司租來的別克君威進入環路,還不到十點。

按照平時的作息習慣,也該回住所休息了。

可是不知怎麼,就是覺得心裏一直空落落的,似乎胸口憋著一句話,不知該找誰一吐為快。

在二環上繞了大半圈,蕭桐一搬方向盤,駛出匝道,距離醫大校區已然只隔著兩個路口。

自打回到北京……

這一段路是他跑得最多的……

當然也是當年最熟悉的。

那棟宿舍樓基本沒怎麼變樣,只是樓下馬路對面多了一個停車場。

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把車停到靠邊的位置……

那扇熟悉的窗戶就在三十米之外……

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無論經歷過什麼,深處怎樣的境地,每當想起在那個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間裏渡過的兩年半,都會讓倦怠的身心獲得神奇的慰藉,更不要說重回現場的親身緬懷了。

如果運氣好,還能親眼看到那小倆口開車回來,勾肩搭背的走進樓門,點亮滿窗的柔光,然後,意料之中的把窗簾拉上。

或許,自己就是有那麼點受虐體質吧!

蕭桐不無自嘲的停好車,看了看表。

已經十點半了,窗口仍一片漆黑不見動靜。

自己逛了這麼久,也不知人家回來沒有。

正想著,一道燈光掃過風擋。

眯眼看去,正是那輛熟悉的紅色甲殼蟲,無比順滑的停進了身後正對的車位。

蕭桐趴在兩個椅背中間向後觀望,刺目的燈光熄滅的同時,臉上的淡定倏然凝固,車廂裏同時響起了無比沉重的心跳聲。

車上下來的確實是兩個人……

可是那個男的身形更加壯碩,顯然不是嶽寒。

而女孩下車之後也沒有像往常一樣上去勾住男人的胳膊,而是站在車頭邊上,歪著腦袋似笑非笑的看他。

這是……怎麼回事?

還沒等蕭桐開始思考,男人已經走了過去,一把摟過女孩的腰肢,湊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什麼。

女孩身子幾乎失去平衡,卻一點兒也沒抗拒,反而被男人逗得“咯咯咯”直笑,掄起粉拳捶他。

兩個人就那樣摟摟抱抱著走向出口,路燈無比醒目的照亮男人的臉……

而女孩的笑語也在這一刻傳進車裏:

“……咯咯咯!

這麼說,你已經好幾天沒碰過她啦!

那怪不得……怪不得……咯咯咯咯咯……”

笑聲漸漸遠去,後面說的什麼根本聽不真切……

許副總的面孔已經像X光機一樣烙進蕭桐的腦子裏。

待兩人走進樓門口,座位上的身體已經被賁張的血脈燒得不知所措,飛速旋轉的大腦調取著每一個可以搜到的記憶片段,卻依舊找不到與所見所聞互相印證的蛛絲馬跡。

他們……他們,難道,那個最不可思議的結論隨著眼前的窗口一同亮起,映出的已經是兩個幾乎扭打在一起的剪影,女人拼命拉攏窗簾的前一秒,雙腿已然叉開,腰臀則被搬到了最佳角度……

鬼使神差一般,蕭桐推門下車,三步並作兩步的沖到樓門口。

“……不許再扒窗戶了,行麼?”

沈老師的叮嚀在他踏上第一級臺階時及時響起……

可是,僅僅遲滯了一秒鐘,便繼續朝樓上沖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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