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夕陽染紅了天際。
雲霞照晚,大地鋪上一層黯淡的金光。
遠處鬱鬱蔥蔥的群山散去了晨間的生機勃勃,即將進入孤寂的黑夜。
從城邦裏延伸而出的官道石子路,像條長蛇蜿蜒地連向山腳,白日的行人往來不斷至此刻已顯寂寥,只偶爾才能看見三五個結伴而行的人影,或是焦急趕路的車行。
在神州大地上,這座名為豐邑的城池不算大。
但就像它的名字一樣。
雖只是個小邑,作為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城邦裏的人們豐寧而富足。
過往的行商們大都選擇在這裏落腳,去一去滿身的泥汙汗漬,酒足飯飽後,還能在城裏的酒肆勾欄裏尋一夕之歡,以犒勞奔波的辛苦。
山腳下蹄聲清揚,一尾毛驢轉過山間小道,踏上通往豐邑的石子路。
毛驢不小也不老,正值年輕力壯,幸運的是,它並不需要勞苦地馱著大批大批的貨物以換得一頓青草豆料。
它的背脊上斜坐著一名女子,女子頭戴紗笠,垂下的紫紗遮去了容顏。
她一襲素藍的簪花百褶裙,裙擺飄飄若流雲泄地,直遮到足踝。
持鞭的素手處,袖口繡了三只紛飛的彩燕。
這樣的裝扮看不出大富大貴,唯能見她懶洋洋騎乘在驢背上的身段窈窕玲瓏,每一條浮雲般的曲線都像大畫師用手中的畫筆巧奪天工,勾勒而成。
毛驢下了山路,長長的脖子一起一伏,忽然一偏。
主人拽了拽韁繩,這只驢子沒有半點強脾氣,順從地踏入官道左側的草地三餘丈,女子從它背上跳了下來。
道路兩旁青草豐茂,毛驢似被清香之氣吸引,低頭咬了把豐美的水草,大快朵頤。
青草地裏長了大片的金雞菊,澄黃的色澤在晚霞映照之下更顯金燦燦的。
女子站進花叢裏,蹲下身分拂金花,從大叢的金雞菊中找出一枝紫花來。
紫花孤零零的,在一片金黃中被掩去了紫色的魅力,可一旦看見了它,又顯格外別致。
“可憐的,你怎獨自長在這裏?”
女子想將旁邊的金雞菊除去,剛把手從衣袖中伸出,轉念一想又縮了回去。
這是一雙細美柔嫩的手,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小巧無力,它掌面圓潤,幾乎看不見血色的白嫩耀目生輝。
指節即使將指甲修得乾乾淨淨,依然指端尖尖,讓原本就修直的五指更加纖長。
女子打消了念頭,在青草上席地而坐,隱在面紗之後的雙目露出溫柔之意。
草長鶯飛,日升月起,長夜漸落,本就是世之常情。
世間的許多事情往往如此,生而有之難逃的宿命,譬如眼前的花草。
金雞菊雖豔,終有一株不起眼的二月藍生長其中。
但是草木雖能生長,難明世間人情,不知對於這些生靈是遺憾還是一種幸運。
就和這些草木只知汲取陽光雨露,卻不知為何而生長,不知明日會如何一樣,女子這一趟出門漫無目的。
她一路走走停停,有時會在光禿禿的山巒上一停數月,有時路過風景秀麗的名川大澤時卻只瞄上一眼。
就連這只毛驢也是山間巧遇,一時興起充做腳力。
恍然回首,已近二年。
在草地上流連了片刻,對那朵孤零零的二月藍生起些顧影自憐之心。
不多時,女子興盡不再糾結這些,輕輕躍上驢背。
黑暗即將吞沒最後的天光,城門口的兵丁大聲吆喝著催促尚未穿過城門的行人趕緊入城。
石子路上登時慌亂起來,趕車的,行路的,爭先恐後。
騎著毛驢的女子依然不緊不慢,毛驢依然自顧自地吃草。
女子也不催促,更不揮鞭,微仰著頭看著天邊變得血紅的雲霞。
直待毛驢吃個心滿意足,自行又嘚嘚噠噠地馱著主人行走,女子信蹄由韁,緩緩向城門行去。
閒情逸致,或是百無聊賴,又似漫無目的,以至於背後風起,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那團風聲勁急,通體黃色的駿馬四足踏著風雲,足不沾地地奔向城門。
馬上的騎士路過女子時偏頭一看,目光登時如被磁石吸住,只顧著回頭不停地貪看,直到飛馬奔至城門,一名官差見來了修者趕忙上前大喊道:
“仙長且慢!”
“你有什麼事!”
騎士戀戀不捨地回頭,似乎被官差打擾了興致極為不滿,一拽馬韁。
那馬兒原本奔行如飛,此時驟然頓步,足下風雲消散,昂身玉立。
那官差也得異人傳授,見健馬神駿,頭骨凸起一塊,似長出獨角一般,先嚇了一跳,就知來人不凡。
尤其那馬兒放蹄飛奔,說停就停,不是凡品,知道騎士修為深湛,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躬身道:
“仙長,小城的規矩,敢問仙長何處仙籍?
入城何事?”
“借宿一宿,明晨就走。”
騎士冷冷打量,道:
“至於本尊從何而來,你還不配知道。”
“這……”
官差十分為難,拱手道:
“縣令有令,往來路過的仙長皆需留下仙籍,否則,否則,暫不允入城。
小可實在不敢違令,還請仙長行個方便。”
那騎士目中寒光一掃,調轉馬頭。
忽然回手揮出一片黃光,那官差大吃一驚,見黃光迷迷蒙蒙,來者不善,不敢有絲毫大意,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連連揮舞。
黃光一瞬間將官差籠罩,那官差怒喝連連,手中令牌也舞出一片金影,卻始終給黃光包裹掙脫不出。
守門的兵丁大駭,有人飛也似地跑去求援。
那騎士放聲大笑,胯下駿馬又踏起風雲,轉向繞城的官道而去:
“狗一樣的東西,也敢來問本尊姓名,且叫你吃個教訓,管好你的嘴!”
待騎士去得遠了,官差才堪堪擊散黃光脫困,一身大汗淋漓,喘息不定,仿佛死裏逃生後猶有餘悸,面色慘白。
女子此時才剛到城門前,見原本欲入城的行人商隊都被阻住,城門口亂作一團。
女子眉頭微蹙,不願沾惹麻煩,遂馭使毛驢轉了個彎,也向繞城的官道行去。
黑暗吞沒了最後一線天光,明月的升起又像將濃濃的天幕撕開一個洞。
夜色的森林裏回蕩著毛驢清脆而不緊不慢的啼聲,山路崎嶇,女子下了毛驢在蜿蜒的山道上踱步,那毛驢就乖乖順順地跟在她身後,翻山越嶺而行。
出了豐邑城向東十裏也是座小山,比城南群山的壯麗,這裏平日人煙稀少,只在山腳零零星星有幾座貧苦人家的茅屋。
女子帶著毛驢行至山巔,見一處寬廣的平臺,林木稀疏,倒有一眼丈許見方的清池,五朵孤蓮伴月而眠。
“這裏也不錯……”
女子自言自語,似覺景致清淨無人打擾。
她拍了拍毛驢屁股,那毛驢順著山道嘚嘚噠噠自行去了。
女子也不嫌山頂風聲呼呼,隨意尋了處青草厚實的平整地面,摘下紗笠蓋在臉上,側身和衣而臥。
行路一日,女子很快進入夢鄉,不一時傳來微微的鼻息之聲。
夜愈靜謐,小山頂上女子的素藍簪花百褶裙融入夜色裏。
可黑暗中卻有一雙眼睛,在夜晚的薄霧裏直勾勾地盯著女子。
眼睛帶著貪婪的欲火,在女子的身形上來回逡巡,幾度忍耐,又幾度射出駭人的惡狠狠光芒。
直到夜近半,那雙眼睛才像混入了夜色,終於消失不見。
山中夜間潮寒,寅中時分更覺寒意陣陣,稀迷的薄霧也越加濃了起來。
女子夢中恍若不覺,只酣睡不已。
霧氣一點一點地加深,越發濃郁,直籠罩了整個山頂,霧氣原本清雅無味,此刻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之氣。
女子在甜香中睡得越發深沉,原本隨著呼吸起伏的身姿,此刻已幾無動靜,顯是睡得已遁入深夢。
濃霧中在山風中久久不散,霧氣似輕雲般時卷時舒,草擺而不見,葉落而不知,淒迷如夢似幻,又如鬼影重重,叫人心悸不已。
又過了半個時辰,霧中忽然一道清光一閃而沒,再閃再沒,第三閃時一聲驚叫響起,一名男子大呼道:
“饒命!”
聽著正是在豐邑城門口騎著黃色健馬的修士之聲。
“我並沒有惹你,你為何要與我為難?”
女子依然側臥於草地,她衣袖一揮,濃霧頃刻間散去大半……
只見她身上兩丈處懸著一只黑漆漆的大鐘,大鐘卻似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鎖住,正不停地震顫發出嗡嗡的哀鳴聲。
而她身後三丈處,那名修士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只因一柄直可與天上明月爭輝的寶劍,正指著他的咽喉,相距不過一指。
“仙子饒命,是小人迷了心,求仙子饒命。”
修士瑟瑟發抖,劍尖的寒意從咽喉直透神魂。
他方才在濃霧中已連閃了三次,劍尖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咽喉三寸,若求饒再晚片刻已然性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