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章:風卷珠簾(3)

駮馬以虎豹為食,驅邪避凶,亦是祥瑞一屬,不想這一只被邪徒捉去生生煉成魘獸。

這一道黑光不僅邪氣奔騰,還隱隱有它生前的神聖之輝,威力無匹。

女子見這黑光射至,身邊寶劍當即飛出,要將魘獸斬殺當場!

不想那少年一個翻身,右手橫在胸前接住黑光,左手伸出將女子的寶劍一擋。

金鐵交鳴之聲大響,女子的寶劍就此偏了兩寸,從魘獸身側擦過,只斬斷了兩根獸骨。

“仙子且慢。”

被黑光一擊連退了數步,少年右膝頓地止住身形,甩了甩擋開寶劍的左手,齜牙咧嘴痛得連抽冷氣。

他緩了緩,慢慢站起,站穩,右手接著黑光一步步向魘獸逼去道:

“我知你憤怨,此人已死,你再吃他也於事無補,且吃了他於你並無益處,難道你還想在世間做這怪物,還是徹底永墮邪途?”

魘獸連聲悲鳴,又對少年手中的金光畏懼無比,被逼得不住後退。

少年又道:

“我這裏有安魂經一篇,可以安魂凝神,助你早日輪回轉世,擺脫這無邊的苦楚,如何?”

那魘獸略有意動,獨角上黑光閃爍不定,但心中暴躁執念難熄,仍焦狂不已。

女子看少年手中金光熠熠,將魘獸獨角射出的黑光消於無形,光芒雖看似不強,卻諸邪難侵,心下更奇。

從少年與魘獸相爭來看,他的修為遠遠不如自己,可是各種手段層出不窮,且方才自己一劍欲斬殺魘獸卻被他空手擋開。

心下略略一想,當是少年手臂擋架時擊在劍身上,否則自家的寶劍鋒銳無匹,空手萬萬擋不住。

這麼一想,更覺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少年腦後長眼一般辨位奇准,小小年紀武技之強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此時只聽少年口中誦道:

“何處冥途,蔓蔓新墳;灼灼毫光,以安真魂;彼岸遙望,歸途仙鄉……”

誦經聲與少年的金光中,那魘獸哀鳴一聲,四肢跪伏於地,空洞洞的眼窩裏竟然流出淚來。

可是頭顱伏低,獨角中不再射出黑光,只指著少年,似在像他致意感謝。

待少年一篇經文誦至末尾,右拳的金光抵在魘獸頭顱之上,那魘獸枯骨震了震,轟然倒塌……

少年手中金光化去魘獸枯骨,站起身來。

女子目光一瞥,見他方才還血流如注的左手此刻已創口結痂,傷癒神速,心中過意不去,道:

“不好意思傷了你,你沒事吧?”

“沒事,仙子也是好意,多謝啦。”

少年回身咧嘴笑了笑,女子見他笑起時一口白牙,看著甚是陽光開朗,讓人極易生起好感,又想起他方才神妙的功法,更覺好奇,問道:

“這是什麼人?”

此刻看少年做派,已確定與偷襲她的修士絕無瓜葛,還對死去的修士知根知底。

“他的名頭可不好,說出來汙了仙子的耳朵。”

說起死去的修士,少年又露出抓狂之態,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頭髮,一臉苦相,看著懊惱無比。

女子見狀不由輕聲一笑,她整整一日未露笑容,這一笑直如冰融雪化,好似畫中的仙女忽然有了生氣,生動無比,看得抓狂中的少年劍眉一揚,不由多注目了幾眼。

同樣是被人看,先前的修士讓女子厭惡得欲作嘔,而這少年則是見著絕美之色的欣賞與驚豔,一點都讓人討厭不起來。

可惜如此美色當前,少年也沒有多少心情,片刻間垂頭喪氣地坐在屍首前,指著修士罵道:

“你呀你,生前不是好東西,將死還要添麻煩……”

“你要他的屍首幹什麼?”

“說了你也不懂。”

一提起此事,少年就心中大為不爽,又哀歎一聲,伸手將修士只連了一半薄皮的頭顱擰了下來,收入腰間的一只小囊,又從中取出一本冊子來。

女子觀小囊其貌不揚,但是張開時驚鴻一瞥,似是空間奇大,不是凡品。

女子站在少年身後,少年也不避諱,翻開冊子至中頁……

只見上面寫道:

“花蝴蝶花蜂,二月中旬至雲州,辱劉善人次女,劉善人懸賞三百靈玉活捉案犯,帶回屍首者賞一百靈玉。”

“原來你是要去請賞?”

女子更覺新奇,這少年出身不凡,怎會去替人跑腿捕獵?

心中又道:

“原來這惡人就是花蜂?

倒沒殺錯人。”

“哎……說什麼都晚了,這可怎生是好。”

少年愁眉苦臉,將冊子從頭翻到尾……

只見上面皆記錄著各地懸賞,多是靈玉一二百之數。

靈玉可凝神定性,更兼蘊含靈力,是修行人不可或缺之物,倒也不算多稀罕,以少年奇妙的功法,出身必定不凡,當不缺才是。

女子心中疑惑重重,試探著道:

“你若是急需靈玉,屍首你拿去請賞便罷,我不需。”

“人不是我殺的,我拿了賞也沒用。”

少年心中鬱悶,甕聲甕氣答道,那冊子被他翻來翻去,終於在一頁停了下來,少年流覽之後,喃喃道:

“七千裏,七千裏,來不及了……真真是要命……”

女子早見那頁上寫著:

“武州西南二百里安村,似有怪異,查清抵靈玉三百,若確有妖人作亂,捉拿首惡抵靈玉五百。”

少年收拾起冊子,手上一抖金光將花蜂的無頭屍體化作飛灰,向女子拱了拱手道:

“多謝仙子剛才出手相助,我還有要事,請。”

女子還在想著他方才說的人不是他殺的就無用一句,話中有話。

見少年告辭之後拔腿就跑,一時心奇,也足下一點跟上,道:

“你若是嫌只拿一百靈玉的賞額少了,我再補你二百,當做搶了你要殺的人,陪個不是如何?”

“我不是那個意思,人既不是我殺的,三百還是三萬都無意義。”

少年足下如風,越奔越快,頃刻間就掠過豐邑城,一路向西而去。

“那是什麼意思?”

女子始終跟著他,心中暗道:難道他要這麼跑著到七千裏外的武州去?

“沒什麼意思,算我倒楣,比那個死人還倒楣些。”

少年苦著臉,片刻間掃去陰霾,再次振奮起來,朝女子拱了拱手道:

“傳言仙子人美心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不論如何,謝過仙子一番好意。”

“你認得我?”

女子奇道,心中卻想這少年行事奇特,就是這一會兒苦個臉,一會兒又能振作起來,往復幾回,看來不是他性情沉悶沮喪,而是搶殺了他要的人之後,事情難辦得很。

“我又不是那個蠢貨。”

少年爽朗一笑,道:

“見了冰魂雪魄劍,若還想不起絕色滿洛城,欺霜傾瑤臺的馮夫人,那只能是眼睛瞎了。”

女子見叫出她的身份,卻忽然停步,連臉都沉了下來。

少年不明所以,心急不願在此久留,於是遙遙拱了拱手道:

“就此別過。”

少年奔了小半時辰,這一路披星戴月,直奔出去七十餘裏地,少年臉不紅氣不喘,但是算算路程依然遙遙無期,少年一刻不敢停。

又過得半個時辰,眼看著紅日東升,身後風聲響起,那馮夫人禦劍風馳電掣般趕來。

“喂,你叫什麼名字?

師承哪位高人?”

馮夫人禦劍飛掠至少年身邊,從寶劍上跳下來隨他奔行。

只是看著應是慍怒未消,那一聲喂叫得很是有幾分怨氣。

“我叫齊開陽,無名小輩,師承不能說,好像也沒什麼名氣,說了馮夫人也未必知道。”

少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女子一眼,道:

“馮夫人所來何事?

不會就為了問這一句吧?”

女子臉色一寒,怨氣更深。

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胸前的山巒將簪花百褶裙撐起兩頂高高的圓弧,慢悠悠地道:

“我姓柳,我爹給他的女兒起名霜綾,你不會不知道吧?”

“啊,知道,不知柳仙子所為何來?”

柳氏與馮氏皆為洛城仙族,名滿世間,當然無人不曉。

柳霜綾更是這一輩的奇才,根骨深厚,不僅仙姿絕色,修為更是一日千里,早早就名揚天下。

柳霜綾這才散去一臉霜雪,又露出個百花綻放的笑容,道:

“你的武技很高啊,我見過的人裏沒有比你更高的,修的是什麼功法?

煉體的?”

“應該是煉體吧?

我不知道,師傅讓我練什麼,我就練什麼,反正我也不懂。”

“好吧,恕我無禮,一時好奇心起而已,並非要刨根問底,既不願說就算了。”

“我隨口一言,柳仙子且隨意聽聽就是。”

齊開陽隨意笑了笑,不置可否,道:

“柳仙子一路跟著我,這是幹什麼?”

“誰跟著你了?

我自要去武州一行,怎麼啦?”

柳霜綾秀眉一蹙,嗔怪一番,又自言自語似的道:

“我雲遊天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全看興致。

我也不瞞你,你的功法我從未見過,連聽都未曾聽過相似的,這才有了興趣。

你既要去辦事,我想再看一看。”

“好吧。”

齊開陽無可奈何,又心中記掛要事,也懶得與柳霜綾爭執,只顧足下加力,平地起了陣狂風一般席捲而去。

兩人又奔了小半時辰,齊開陽若無其事,腳下還不斷加快,柳霜綾修為雖高上許多,煉體之術卻是不如,奔行間微覺氣喘。

她足下停步,在腰際的法囊一拍,但聽一聲悠鳴,那法囊中雲霧飄過,現出一只大如駿馬,毛如秀發,通體雪白,身形如狐,背生雙角的異獸來。

柳霜綾跳上異獸背脊,那異獸足踏風雲,四蹄慢悠悠地踱步,不緊不慢地跟在奔行的少年身旁。

“乘黃?”

傳說這似狐似馬的異獸就是不能修行的凡人騎了都可增壽元二千歲。

此刻乘黃閒庭信步一般,就輕易追著自己,齊開陽看著異獸滿臉的羡慕,又搖頭道:

“真搞不懂那個憨貨怎地會去惹柳仙子。”

“我平日一般不騎。

前日在山間遇到尾野驢,一時興起充作腳力,相伴兩日,入夜時將它放走了。”

也是花蜂倒楣,柳霜綾平日低調,若是這些異寶都傍在身邊招搖,他又怎敢來惹?

也不會送了性命。

“嘖。”

齊開陽皺著眉瞥了柳霜綾一眼,這話說的,好像在笑話他和一時興起作伴的野驢一樣,看柳霜綾一臉的揶揄之色,果然如此。

眼看柳霜綾身家豐厚,自己兩條腿是無論如何跑不過乘黃,只得道:

“柳仙子,我到武州辦事,仙子要看便看,我沒什麼看不得的。

但求柳仙子一件事,萬萬高抬貴手莫要誤了我的事,更莫要動手幫忙。

你修為那麼高,我搶你不過,再白跑一趟,我可就慘上加慘啦……”

“放心,我絕不……絕不輕易出手,更不會誤了你的事。

說起來你的師門倒是有趣。”

柳霜綾偏頭想了想,又從法囊中取出一只七寶香車,架在乘黃身上。

香車寬大,更有兩排軟墊座椅,她向齊開陽招了招手道:

“要不要上來?

我載你一程。”

“不成,只能跑著去。”

齊開陽連連擺手,婉拒好意,又問道:

“柳仙子怎說我師門有趣?”

“原本我猜你要領賞錢,這才來追殺花蜂。

現下看來,你要的不是那三百塊靈玉,甚至不是靈玉。”

柳霜綾斜倚在香車扶手上,道:

“我猜你的師尊派你入世,是要完成定量的賞錢,靈玉只是你師門給的量衡之用。

三百靈玉原本夠你給師門交差,可是不巧花蜂讓我殺了,那些賞錢於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師門那裏交不了差。

我看你冊子上剩餘選擇裏,單個都不足以湊足三百靈玉,只好捨近求遠,往武州去一趟了。”

齊開陽贊道:

“柳仙子果然不凡。”

“那也算不得什麼。

哎,對了,趕得那麼急,你師門讓你何時交差啊?”

“月末……”

“啊?那就只剩三日了。”

“是啊,武州三日我都趕不到……你順手就宰了那個憨貨,我能不急嗎?”

少年又焦躁起來,扯了扯頭髮。

“罰得很重吧?”

“生不如死。”

柳霜綾猜了個七七八八,話已至此齊開陽真是滿腹幽怨,直比那被超度之前的駮馬還要委屈。

柳霜綾露出個笑容,忽想起這兩年來走過不少地方,也遇過不少人,皆不如今晚偶遇齊開陽之後新奇有趣。

尤其剛才打趣他像野驢,更是近年來都沒有的絕妙揶揄之筆,比起猜中齊開陽武州之行的目的更讓她自得。

片刻後柳霜綾回過神來,見齊開陽正看著自己。

那驚豔欣賞又絕不令人討厭的目光,讓柳霜綾臉上一紅,白了他一眼。

忽而又覺自己放鬆了斜倚香車,身姿曲線妖嬈畢現的模樣,於初識的兩人而言不太妥當,忙借著掩口輕咳一聲,正襟危坐,道:

“你還跑得動不?

跑得動就再快些。”

女郎手腕一翻取出根長鞭,輕輕抽了抽乘黃,那瑞獸悠然一聲,四蹄紛飛,一下子將齊開陽遠遠甩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