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大齊京師,臨淄,皇宮武英殿偏殿。
大齊天子薑榮乾正半倚在禦座上,手中翻閱著豫州前線傳來的最新軍報,以及晉王薑廣呈上的那份詳細奏報秦王焚糧擒俘的密奏。
看著奏報中對薑青麟行動的描述,老皇帝臉上的神情複雜難明,有後怕,有惱怒,卻也掩不住一絲深藏的驕傲。
恰在此時,司禮監掌印總管程喜腳步無聲地趨近禦案,躬身低語:
“陛下,司天監監主司徒宏在外遞了牌子,神色極為惶恐,言有十萬火急之事,懇求立時面聖。”
榮乾帝聞聽此言,心頭不由一詫。
司徒宏身為司天監監主,地位超然,若非關乎國運天機的重大變故,絕不會如此失態地求見。
他放下奏報,沉聲道:
“宣。”
“宣司天監監主司徒宏覲見——!”
不多時,司徒宏在內監的引領下,幾乎是踉蹌著沖入偏殿。
這位平日裏仙風道骨、儀容整肅的元嬰期大修士,此刻七星冠歪斜,道袍前襟竟被汗水浸透了大片,緊貼在身上,手中捧著的那方古樸羅盤,其指針正瘋狂地、毫無規律地旋轉著,發出細微的嗡鳴。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禦案前,聲音嘶啞顫抖:
“微臣司徒宏叩見聖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榮乾帝目光如電,打量著這位失態的監主,見得其面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眼神中充滿了驚駭與疲憊,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愈發濃重。
他抬手虛扶:
“徒宏不必多禮,速速平身。
賜座!”
隨即,他輕輕歎了口氣,向侍立一旁的程喜揮了揮手:
“你們都下去吧,殿外守著,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老奴遵旨。”
程喜躬身領命,帶著殿內所有內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門緩緩合攏。
殿內只剩下君臣二人,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榮乾帝的目光落在司徒宏手中那瘋狂旋轉的羅盤上,緩緩開口:
“徒宏,如此失態,可是……何處將有滅頂天災?
或是龍脈有異?”
司天監主掌觀測天象、推演國運、守護龍脈、預測吉凶。
其預言往往關乎社稷存亡。
司徒宏並未起身,也顧不得坐下。
他顫抖著從袖中取出一卷星圖,在禦案前的地面上猛地展開。
星圖之上,星辰軌跡繁雜玄奧。
他枯瘦的手指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指向圖上一處星域,聲音因激動而尖銳:
“陛下!禍福難料!
禍福難料啊!
昨夜子時,‘貪狼’凶星異動,竟行‘吞月’之相!
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再起,殺伐不休!”
他手指猛地移向紫薇垣(象徵帝星)方向:
“更奇詭的是……紫薇帝星之畔,本命星旁……突現一顆新星!
其芒璀璨奪目,勢如破竹,竟有……竟有喧賓奪主之象!”
他喘了口氣,眼中紫芒劇烈閃動,手指又急急指向代表瀘州(秦王封地瀘州臨近區域)的天穹分野,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陛下請看這裏!
瀘州分野上空,竟……竟有一條赤色龍形氣運盤踞纏繞!
此赤龍……此赤龍不偏不倚,正盤踞在秦王殿下的命星之上!”
他激動得鬚髮皆顫,袖中更是抖落出無數碎裂的龜甲殘片,顯然在來之前已耗費巨大心力進行過占卜:
“老臣……老臣耗盡心血,推演此象……卦象顯示,此乃‘潛龍在淵,見龍在田’之相!
我朝……我朝將出一位……一位……”
後面的話,他張了張嘴,卻因巨大的天機反噬和恐懼,怎麼也說不出口,只是死死盯著那條星圖上虛幻的赤龍,渾身劇烈顫抖。
榮乾帝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清楚司徒宏未竟之語意味著什麼,也明白要走到那一步,腳下必將鋪滿荊棘與屍骸,掀起滔天血浪。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司徒宏幾乎以為聖上未曾聽清。
老皇帝緩緩向後,半依在冰冷的龍椅靠背上,抬起手,用兩根手指用力揉了揉發脹的睛明穴,才用一種聽不出情緒的平靜語調開口,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太子……近日脈象如何?”
司徒宏聞言,身體猛地一僵,臉上那病態的紅潤瞬間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
他垂下頭,避開皇帝的目光,聲音幹澀沙啞,充滿了無力感:
“回陛下……太子殿下脈象……已現‘屋漏’之兆(脈象如屋漏滴水,時斷時續,主元氣枯竭,病入膏肓)。
脈息微弱,沉屙難起……陛下,是老臣無能……回天乏術……”
最後幾個字,輕若蚊蚋,帶著深深的愧疚。
榮乾帝放在睛明穴上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緩緩放下。
他閉了閉眼,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脊背顯得更加佝僂,比剛才蒼老了何止十歲。
他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中蘊含著無盡的疲憊與沉重。
他擺了擺手,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虛弱的疲憊:
“罷了……朕……知道了。
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強求。
你……耗費心神,折損壽元,辛苦了。
下去歇息吧。”
司徒宏嘴唇翕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比如那顆新星與赤龍帶來的巨大變數,比如那撲朔迷離的未來……
但看著皇帝那瞬間蒼老頹唐的面容,感受著殿內彌漫的沉重悲哀,他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他重重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金磚:
“老臣……告退。”
隨即,他收起星圖和破碎的龜甲,步履蹣跚地退出了偏殿,背影顯得無比蕭索。
殿門再次合攏。
榮乾帝的目光緩緩移向禦案一角——那裏靜靜躺著一份東宮太醫令呈上的太子脈案。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過脈案封面上那抹刺目的、仿佛用朱砂圈出的暗紅色標記——
那顏色,像極了當年他最疼愛的二皇子,那個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的兒子,咯在太和殿金磚上的最後一灘血跡。
榮乾帝在空曠寂靜的偏殿龍椅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朝堂紛爭、邊境烽煙、太子孱弱的病容、秦王那銳氣逼人又帶著幾分桀驁的面龐、司天監描述的貪狼吞月、赤龍盤星……無數畫面交織翻騰。
過了許久,久到殿外日影西斜,他才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決斷。
“程喜。”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殿門。
一直守在殿外,如同老松般的司禮監掌印總管程喜聞聲,立刻推門而入,快步走到禦案前,躬身應道:
“老奴在。”
榮乾帝的目光落在程喜那張佈滿皺紋、卻始終恭敬忠誠的臉上,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
“程喜,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程喜沒有絲毫猶豫,腰彎得更低:
“回陛下,自陛下潛邸之時,老奴便有幸侍奉左右,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三年又七個月了。”
“一百二十三年……又七個月……”
榮乾帝低聲重複著,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間長河:
“時間過得真快啊……想當初朕還是個意氣風發的皇子,你便已在一旁伺候了。
這一百多年,辛苦你了。”
程喜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聲音帶著惶恐與真摯:
“陛下折煞老奴了!
能伺候陛下,是老奴幾世修來的福分!
老奴只恨自己不能為陛下分憂更多,哪敢言苦!”
榮乾帝看著他花白的頭髮和佝僂的身軀,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的笑意:
“行了,你這老貨,跟了朕一輩子,你是什麼樣的人,朕心裏清楚。
這些年,你做得很好。”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鄭重:
“接下來的日子,就交給你的那些個義子去操勞吧。
你也……該歇歇了。
朕准你告老還鄉,回家鄉置辦些田產,頤養天年,享享清福罷。”
程喜身體猛地一顫,伏在地上的老淚瞬間湧出。
他沒有抬頭,只是肩膀微微聳動,聲音哽咽:
“陛下……伺候陛下是分內之事,是老奴的本分,不敢言苦,更不敢言功……老奴……老奴……”
他哽咽著,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在金磚上留下淡淡的紅痕。
榮乾帝沒有阻止他,待他情緒稍平,繼續開口道:
“你卸任之後,司禮監掌印總管一職,就由你那個辦事穩妥、心思縝密的義子周睢接任吧。
你帶帶他。”
程喜依舊伏在地上,頭也沒抬,恭敬應道:
“老奴遵旨。
周睢定不負陛下聖恩。
老奴這就去安排交接事宜。”
榮乾帝提起朱筆,在一張特製的明黃箋紙上飛快書寫了幾行字,又加蓋了隨身私印。
他抬手,將那張紙遞向程喜,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你跟了朕大半輩子,忠心耿耿,朕都記在心裏。
這個……拿著。
有它在,可保你……下半輩子平安無虞,無人敢擾。”
程喜跪爬著上前幾步,顫抖著伸出雙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接過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紙張。
他看了一眼紙上那熟悉的、帶著帝王威嚴的筆跡和鮮紅的印鑒,又抬頭望向龍椅上那位他侍奉了一生的君主,渾濁的老淚再次決堤,泣不成聲:
“陛下……陛下隆恩……老奴……老奴……能伺候陛下一生……是老奴最大的福分……謝陛下……陛下保重……老奴……告退了……”
榮乾帝擺了擺手,沒有再說話,只是目光複雜地看著這位陪伴了自己整個帝王生涯的老僕。
程喜再次重重叩首,然後一步一頓,三步一回頭,每一步都伴隨著壓抑的啜泣,蹣跚著,慢慢退出了武英殿偏殿。
那佝僂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殿門外斜照的夕陽餘暉中。
殿內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榮乾帝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龍椅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他望著殿門的方向,良久,才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那歎息聲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充滿了遲暮帝王的孤寂與難以言說的複雜心緒。
許久,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禦案上那份來自豫州的密奏上,手指輕輕拂過“秦王薑青麟”幾個字。
深邃的眼眸中,銳利、憂慮、期許、決斷……種種情緒交織翻湧,最終歸於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
皇帝凝視著虛空,仿佛穿透了宮牆,看到了遙遠豫州那個鋒芒畢露的少年身影,輕聲自語,那聲音低沉卻仿佛蘊含著某種宿命的力量:
“麒麟豈是池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