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圓月西沉。
八百玄甲騎兵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在崎嶇的山道上無聲潛行。
在清國內應的帶領下,他們終於悄無聲息地抵達了目的地——黑石窪清軍糧草營地附近的一處高坡。
薑青麟伏在坡頂,目光如鷹隼般向下俯瞰。
營地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與前線肅殺的氣氛截然不同。
清兵們圍坐在篝火旁,大塊撕咬著烤肉,酒壇子四處滾落,放浪形骸的嬉笑怒罵聲不絕於耳。
篝火劈啪作響,夾雜著粗俗的歌謠和關於攻下鹹城後如何劫掠享樂的討論。
顯然,身處“安全”的後方,又無戰事壓力,這支押運糧草的隊伍早已鬆懈到了極點,毫無警惕可言。
韓子旭悄無聲息地來到薑青麟身側,躬身低語,聲音壓得極低:
“殿下,內應消息無誤。
此營清兵約兩千餘人,並非八旗精銳,多為臨時徵召的輔兵和役夫。
統領乃清國衛侯之子,名為哈爾察,是個出了名的膏粱紈絝,整日只知鬥雞走馬,狎妓飲宴。
此次是衛侯硬為他討來這押運糧草的‘美差’,只為混個軍功鍍金。
此人毫無帶兵經驗,營中事務一概不管,整日醉生夢死。
真正負責糧隊運轉調度的,是他身邊那位衛侯的老侍衛長——巴圖魯。
此人身經百戰,心狠手辣,是個外家功夫已臻築基境的高手,尤其一身橫練功夫刀槍難入,頗為棘手。
若能出其不意解決掉他,餘者皆不足慮。”
薑青麟微微頷首,目光鎖定了營地中央那座最大、守衛也相對森嚴的帳篷,低聲道:
“目標明確。
成洪!”
“卑職在!”
成洪如同潛伏的猛虎,立刻湊近。
“待到子時三刻,營地鼾聲最沉之時,便是我們進攻之刻!
以我擲火為號!”
“卑職領命!”
成洪眼中凶光一閃,悄然退下佈置。
薑青麟背靠著一棵老樹坐下,閉上雙眼,試圖平復微微加速的心跳。
這八百玄甲精騎,是天策軍最鋒利的刀刃,是他自少年時便在軍中磨礪出的嫡系心腹。
騎兵著甲本就耗費巨大,這八百具玄甲,更是大齊國力的體現。
此戰若敗,不僅他和這八百兄弟要埋骨異鄉,對大齊軍心士氣更是毀滅性的打擊。
他將這八百顆頭顱,連同自己的未來,都押在了這場豪賭之上!
冰冷的甲葉貼著肌膚,帶來一絲清明。
他強迫自己摒棄雜念,將全部心神凝聚於即將到來的雷霆一擊。
成敗,在此一舉!
韓子旭再次湊近,憂心忡忡地低勸:
“殿下,奇襲計畫已定,萬全之策當由成洪將軍率精銳為先鋒,殿下坐鎮中軍指揮全局即可!
衝鋒陷陣,刀劍無眼,殿下身系國家重望,豈可輕身犯險?
待前鋒打開局面,殿下再入營不遲啊!”
薑青麟睜開眼,嘴角勾起一抹銳利的笑意,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峻:
“先生,此刻我們已在虎狼之側,這高坡之下,何處不險?
我為先鋒,親冒矢石,方能最大限度激發將士死戰之心!
此戰,唯快不破!
必須如雷霆霹靂,一擊即中,焚糧即走!
稍有拖延,待天明清軍合圍,萬事皆休!
先生不必再勸了。”
他拍了拍腰間的佩劍:
“我的劍,已經很久沒飲血了。”
韓子旭看著少年秦王眼中那不容置喙的決然和熊熊燃燒的戰意,深知勸誡已是徒勞,只能將滿心憂慮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默默退至一旁,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子時三刻,黑石窪糧營外。
最後一絲月光被濃重的烏雲吞噬殆盡,天地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
八百鐵騎如同雕塑般蟄伏在冰冷的夜風中,唯有戰馬偶爾噴出的鼻息化作淡淡白霧。
薑青麟俯身,臉頰緊貼著玄甲龍駒溫熱而堅韌的鬃毛,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匹蘊含蛟龍血脈的妖獸坐騎血管中奔騰的力量。
龍駒不安地用裹著鐵皮的蹄子刨著地面,在堅硬的砂岩上擦出點點轉瞬即逝的火星。
他緩緩抽出三尖兩刃戟,冰冷的戟鋒在黑暗中劃出一道近乎無聲的銀線。
“記住——”薑青麟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傳入前排每一位將士耳中:
“我率三百騎直取中軍,斬殺敵酋!
成洪!你率兩百弓騎,以最快速度封鎖東側隘口,截斷援兵及潰逃之路!
餘下五百騎,隨韓先生直撲糧垛,潑灑火油,引火焚糧!
動作要快!要狠!不留活口!”
“諾!”
八百鐵騎同時以拳輕擊胸甲,沉悶而整齊的金屬撞擊聲瞬間被呼嘯的夜風吞沒。
轅門前。
兩個清兵圍著一堆將熄的篝火,正撕扯著半只烤得焦黑的鹿腿。
油脂滴落在餘燼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突然,一絲極其輕微的、如同枯枝斷裂的異響混了進來。
“嗯?地龍翻身了?”
年輕的哨兵疑惑地抬起頭,話音未落,一支雕翎箭已如毒蛇般從黑暗中鑽出,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
他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鹿腿無力滑落。
年長的哨兵反應極快,驚恐之下伸手就要去抓掛在木架上的銅鑼!
然而,他只覺眼前一花,一道銀色的閃電自頭頂劈落!
天旋地轉間,他最後看到的,是月光偶然刺破雲層時一閃而過的、沾著泥土的銀色靴尖,以及一具穿著自己號衣的無頭軀體頹然倒下。
“殺——!”
薑青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轅門之內,他手中染血的三尖戟向天一指!
伴隨著他這聲裂帛般的怒吼,八百鐵騎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轟然撞破脆弱的轅門木柵,洶湧地灌入清軍營地!
薑青麟一馬當先,玄甲龍駒縱身躍過拒馬鹿角!
三尖戟帶著淒厲的破空聲橫掃而出,三顆帶著驚愕表情的頭顱沖天飛起!
營地瞬間炸開了鍋!
無數清兵從夢中驚醒,赤身裸體,茫然四顧,有的抓起飯勺、木棍當武器,有的醉醺醺地提著褲子沒頭蒼蠅般亂竄,哭喊聲、尖叫聲、咒罵聲混雜成一片絕望的喧囂!
薑青麟如入無人之境,戟鋒所向,血肉橫飛,瞬間清空了轅門附近的抵抗。
與此同時,成洪已率領著如狼似虎的先鋒騎兵,如同燒紅的尖刀切入牛油,狠狠楔入營地深處!
後續的齊軍甲士源源不斷湧入,見人就砍,逢帳便挑!
許多清兵尚在睡夢之中便已身首異處,即便驚醒也是暈頭轉向,衣甲不整,如何擋得住這些武裝到牙齒、殺氣騰騰的大齊精銳?
齊軍如虎入羊群,所過之處,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清兵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薑青麟勒馬立於營地中央的空地,右手倒提滴血的三尖兩刃戟,左手沉穩地按在腰間寶劍的劍首上。
他冷眼環視四方,火光跳躍,映照著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到處是淒厲的慘叫、絕望的哭嚎、垂死的呻吟。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皮肉燒焦的糊味、屎尿失禁的惡臭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鼻腔和肺腑。
殘肢斷臂隨處可見,粘稠的血漿在泥土中肆意流淌。
縱然在妖月關外與兇殘妖族血戰無數,眼前這同族相殘的修羅場,其慘烈與扭曲,仍讓他胃中一陣翻江倒海。
他深深吸了一口這充滿死亡氣息的空氣,強行壓下那股不適,眼神變得更加冰冷銳利。
就在這時,營地西北角的巨大糧垛方向,異變陡生!
轟——!
一聲沉悶如雷的巨響!
狂暴的氣浪猛然炸開,十餘名正欲潑灑火油的齊軍士兵如同被巨錘擊中,慘叫著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筋斷骨折!
煙塵彌漫中,一個赤膊的巨漢踏著沉重的步伐沖出!
他身高近丈,渾身肌肉虯結如鐵,滿面虯髯怒張,雙目赤紅如血,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微微震顫,碎石迸濺!
正是那築基境高手巴圖魯!
“何方鼠輩!
竟敢犯我糧營!
找死!”
巴圖魯聲如霹靂,震得人耳膜生疼。
他手中一柄沉重的開山厚背刀掄圓了,刀身竟裹挾著肉眼可見的淡黃色半月形罡氣,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悍然劈向距離最近的一隊齊國士兵!
刀風凜冽,尚未及身,已讓人呼吸一窒!
“結陣!”
一名齊國什長嘶聲高喊,數名士兵挺矛迎上。
然而在築基境強者的含怒一擊面前,普通士兵的抵抗如同紙糊!
鐺!
哢嚓!
精鐵長矛應聲而斷!
刀鋒順勢而下,慘叫聲中,當先兩名士兵連人帶甲被劈成兩半!
第三名士兵被罡氣掃中,胸甲塌陷,口噴鮮血倒飛出去!
巴圖魯如瘋虎入羊群,刀光翻飛,所過之處,齊軍士兵非死即傷,竟無人能擋其一合!
眼見巴圖魯殺得興起,開山刀再次高高舉起,刀鋒鎖定了另一名驚駭欲絕的年輕士兵,就要將其立劈當場!
千鈞一髮!
“賊子休狂!”
一聲清叱如驚雷炸響!
薑青麟人隨聲至!
他猛地一蹬馬鞍,身形如離弦之箭般從馬背上激射而出,人在半空,三尖兩刃戟化作一道銀色閃電,戟尖精准無比地點向巴圖魯那力劈華山般落下的刀身側面最薄弱處!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
火星如同煙花般絢爛爆開!
巴圖魯萬沒想到側翼突遭如此強襲,只覺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從刀身傳來,震得他手臂發麻,氣血翻湧,整個人不由自主地一個趔趄,向後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開山刀也被蕩開。
薑青麟借力穩穩落地,雙腳陷入泥地寸許,沒有絲毫停頓!
他雙手緊握戟杆,腰馬合一,全身力量瞬間爆發,擰身旋臂,沉重的三尖兩刃戟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聲,劃出一道致命的弧光,朝著巴圖魯的面門狠辣劈去!
戟刃未至,森寒的殺氣已刺得巴圖魯面皮生疼!
巴圖魯到底是身經百戰的高手。
雖驚不亂!
電光石火間,他怒吼一聲,雙臂肌肉墳起如虯龍,將開山刀奮力向上托舉格擋!
刀身厚背堪堪抵住了下劈的戟刃!
“哼!”
薑青麟鼻中發出一聲冷哼,眼中厲芒一閃!
丹田內真氣狂湧,手臂青筋根根暴起,整個人的重心如同山嶽般向前猛然壓去!
全身的力量透過戟杆,盡數灌注於戟刃之上!
巴圖魯只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戟刃上傳來,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
他牙關緊咬,腳下堅硬的地面竟被踩出兩個深坑,刀身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被硬生生壓得彎成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
戟刃的鋒芒距離他的肩膀已不足三寸!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巴圖魯手中那柄百煉精鋼打造的開山刀,竟承受不住這疊加了薑青麟全身力量與真氣、外加下劈慣性的恐怖壓力,從中轟然斷裂!
噗嗤!
斷裂的刀身再也無法阻擋鋒銳的戟刃!
烏黑的戟尖帶著一溜血光,狠狠劈入了巴圖魯那肌肉虯結的左肩!
深可見骨!
“呃啊——!”
巴圖魯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痛吼!
劇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裏的凶性!
在這生死關頭,他周身猛地爆發出土黃色的光芒,皮膚瞬間泛起如同生鐵般的灰暗光澤!
築基境強橫的橫練外功催發到極致!
他竟硬生生用肩膀的肌肉骨骼卡住了劈入體內的戟刃,阻止了其進一步切割!
同時,他雙目赤紅欲滴,右手閃電般抓住半截斷刀,不顧一切地朝著近在咫尺的薑青麟面門,以同歸於盡的姿態狂猛捅去!
斷刀撕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
這一下變生肘腋,狠辣決絕!
然而薑青麟仿佛早有預料!
就在巴圖魯抓住斷刀的瞬間,他果斷鬆開了緊握戟杆的雙手!
腳尖在泥地上輕輕一點,身形如同風中柳絮般向後飄退!
與此同時,他按在劍首的左手拇指猛地一彈——鏘啷——!
一道清越如龍吟的劍鳴響徹戰場!
腰間寶劍驟然出鞘!
眾人只覺眼前寒光一閃!
如同暗夜中驟然亮起的一道冷電!
巴圖魯捅出的斷刀僵在半空。
他臉上的猙獰瞬間凝固,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正從一道極細、極深的切口中狂湧而出。
“呵……呵……”
他想說話,喉嚨裏卻只湧出大股的血沫。
他死死盯著薑青麟手中那柄清亮如秋水、此刻正緩緩滴落血珠的寶劍,眼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對那柄劍的困惑。
“這……是什麼……劍……”
話音未落,這雄壯如山的築基境高手,推金山倒玉柱般轟然倒地,激起一片塵土。
那雙赤紅的眼睛兀自圓睜,望著被火光映紅的夜空。
薑青麟面無表情,手腕輕抖,甩落劍鋒上的血珠。
他緩緩走上前,左腳沉穩地踏在巴圖魯尚有餘溫的胸膛上,右手握住深深嵌入其肩骨的三尖戟戟杆,猛地發力!
嗤啦!
戟刃帶著一蓬血肉被拔出。
黑色的瞳孔深邃如古井,映照著跳躍的火光,不起一絲波瀾。
“將死之人,何必多問。”
冰冷的話語,為這位清國悍將畫上了句號。
那名死裏逃生的年輕士兵癱軟在地,後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直到此刻才如夢初醒,看著眼前收劍入鞘、宛如天神的少年將軍,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
“多……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若非殿下……卑職……卑職此刻已……”
薑青麟目光掃過他蒼白卻充滿劫後餘生激動的臉,微微頷首,語氣稍緩:
“無妨。
歸隊,隨韓先生焚糧!”
“是!
殿下!”
士兵掙扎著爬起,眼中充滿了狂熱與感激。
此時,成洪如同一尊浴血的戰神,大步流星地從火光與混亂中走來,身上甲胄沾滿血污,手中提著一個衣著華貴、面如土色、抖如篩糠的年輕人,正是那衛侯之子哈爾察。
成洪將人往地上一摜,抱拳行禮,聲音洪亮:
“殿下!敵酋巴圖魯已伏誅!
這清狗頭子也已擒獲!
營地大部已控制!
負隅頑抗者皆已格殺!
請殿下示下!”
薑青麟看了一眼癱軟在地、嚇得屎尿齊流的哈爾察,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他轉向成洪,聲音冷冽如刀:
“將這廢物帶上,堵住嘴,捆結實了,帶回去或許有用。
其餘清兵,無論投降與否,就地格殺,一個不留!
速速清點我軍傷亡!
重傷者妥善包紮,輕傷者相互扶持!
陣亡兄弟的遺體……”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玄甲身影,聲音低沉卻堅定:
“就地火化,收斂骨灰!務必帶回!
他們的刀兵、身份銘牌,一件不許遺漏!
清兵所有糧草輜重,盡數焚毀!
一粒米、一根草也不許留下!
動作要快!
務必在天亮前撤離!
撤回關內!”
“卑職領命!”
成洪抱拳,眼中殺意未褪,轉身如旋風般執行命令去了。
凜冽的秋風卷過焦黑的戰場,掀起薑青麟身後那件已被血與火浸染的玄色披風。
少年將軍靜立在屍山血海之間,銀亮的甲胄反射著清冷的月光,與身後漸次沖天而起、吞噬糧垛的熊熊烈焰形成鮮明對比。
火光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映在焦土之上,如同一柄剛剛飽飲鮮血、鋒芒畢露,卻又在烈焰淬煉中斂去戾氣的絕世神兵,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冷肅威儀。
“糧倉已焚!撤!”
薑青麟清朗的聲音穿透了火焰的劈啪聲,清晰地傳遍戰場。
沖天火光照亮了半邊夜空,如同地獄之門洞開。
八百玄甲騎兵如同來時一般,迅速匯攏,如同退潮的黑色潮水,無聲而迅捷地遁入無邊的夜色。
薑青麟勒馬立於高坡,最後回望了一眼那片被烈焰徹底吞噬、化為巨大火葬場的清軍營地。
火光在他年輕的臉上跳躍,映亮了他眼中不屈的火焰和更深的決意。
他輕聲自語,聲音不大,卻仿佛能穿透這血腥的夜風,烙印在腳下這片異國的山河之上:
“這片山河……終有一日,我薑青麟會堂堂正正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