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大齊麒麟兒

鹹城都衛所的青銅大門在熹微晨光中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晉王薑廣正凝神於沙盤之上,指尖劃過代表清軍重重包圍的黑色小旗,眉頭緊鎖如川。

鹹城孤懸,蕩邪軍雖勇,卻也已是強弩之末。

忽然,親兵隊長疾步入內,甲葉輕響,單膝跪地:

“報!王爺,紫雲山葉道長攜援兵已至轅門外!”

“快請!”

薑廣精神一振,紫雲山的援軍,是此刻至關重要的強援!

珠簾輕響,一陣清冽如幽蘭的暗香悄然浮動,驅散了帳中沉悶的血氣與汗味。

來人步入堂中。

一襲紫綃雲紋道袍,飄逸出塵,玉冠高束三千青絲,發間斜插一支展翅欲飛的鳳頭玉簪。

她步履輕盈,足下似踏虛空,裙裾紋絲不動,正是道家玄妙的“步虛”之術。

最令人驚異的是她的雙眸——左瞳清澈如常,右眼深處卻流轉著淡淡的、仿佛蘊含星河的紫色光暈,這正是紫雲山秘傳絕學“洞玄靈目”修至大成的顯兆!

“福生無量天尊。”

女冠稽首行禮,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

“貧道葉倩,奉掌門之命,率本門金丹修士十二位,築基弟子五十人,練氣弟子兩百人,馳援鹹城,聽候晉王調遣。”

廣袖垂落時,露出腕間一串流光溢彩的星辰鏈,顆顆銀珠之上,皆銘刻著細微繁複的符文法陣,靈氣內蘊。

晉王薑廣目光銳利,瞬間捕捉到她腰間所懸之物——並非尋常道門的拂塵,而是一柄長三尺六寸、通體紫檀木所制、隱有雷紋的古樸木劍!

這是紫雲山“真傳七子”的身份信物!

眼前這位看似年輕柔媚的道姑,竟是當代紫雲山掌教的關門弟子,地位尊崇!

“葉真人親率紫雲山高足來援,實乃鹹城之幸,大齊之福!

本王代三軍將士,謝過真人與紫雲山高義!”

薑廣鄭重抱拳還禮,身上玄鐵重甲鱗片嘩啦作響,肅殺之氣中帶著由衷的感激。

他正欲吩咐親兵為紫雲山眾人安排駐地休整,忽聽門外儀門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小小的騷動。

葉倩與晉王議定駐防事宜後,便告辭出來。

她剛轉出都衛所正堂的儀門,踏入前院,忽覺一股淩厲無匹、裹挾著濃烈血腥與硝煙氣息的煞氣撲面而來!

修道之人靈覺敏銳,指尖下意識地凝起一縷淡紫色的霞光真氣,蓄勢待發。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間,指尖真氣驟然散去——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帶著疾風卷至!

那身影的主人似乎剛從激烈的戰場歸來,心神未定,收勢不及,整個人直直撞入她懷中!

預想中的碰撞並未發生。

一只覆蓋著冰冷銀甲護臂的手,在電光火石間穩穩托住了她的後腰。

一股剛猛卻極其克制的力量傳來,在肌膚將觸未觸的毫釐之際,那只手又如同被火燙到般迅速撤回。

“末將失禮!

道長恕罪!”

清朗的嗓音帶著明顯的疲憊沙啞,卻依舊如金石相擊。

葉倩穩住身形,抬眼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龐,尚存少年輪廓,卻被風霜和乾涸的暗紅血跡刻上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冷硬。

然而最奪目的,是那雙眼睛——映著初升的朝霞,亮得驚人,如寒潭映日,沉靜深處是未散的凜冽殺伐之意。

更令她心驚的是,這少年周身繚繞的戰場煞氣,竟濃郁到凝成了肉眼可見的、如同薄紗般的淡紅色霧氣,顯然剛從屍山血海中搏殺出來,煞氣未斂!

“抱歉了,道長,一時不查,衝撞了您,您沒事吧?”

少年再次開口,語氣誠摯。

葉倩心中的那點不悅,在看清對方模樣和感受到那股濃烈煞氣時,已消散了大半。

她細細打量:他立在晨光與昨夜殘留的血色交織的光影裏,銀白盔甲上濺滿斑駁的泥濘與暗褐血漬,甲片在晨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寒芒。

頭盔早已摘下,夾在臂彎,一頭墨黑長髮被汗水與風沙浸得微亂,幾縷濕漉漉的碎發貼在光潔的額前,卻絲毫壓不住眉宇間那股仿佛能刺破蒼穹的銳氣。

他的身形尚未長成武將慣有的魁偉雄壯,但肩背挺直如標槍,透著一股不屈的韌勁。

甲胄下的手臂線條流暢而緊繃,指節因長久緊握兵器而微微泛白,透著力道。

臉頰上濺著的幾點乾涸血跡,襯得他膚色愈發顯得蒼白,薄唇緊抿成一條堅毅的線,下頜的輪廓雖還帶著些許少年的柔和,卻已能窺見日後鋒銳如刃的雛形。

甲片隨著他的呼吸輕微碰撞,發出細碎的金鐵之音。

在這肅殺的氛圍裏,那張猶帶稚氣的面容,竟奇異地顯出一種神祇般的疏離與威儀。

薑青麟見她道冠垂下的玉珠突然無風自動,神色間似乎有些怔忡,不由再次出聲:

“道長?”

葉倩只覺耳尖莫名微熱,後退半步,不著痕跡地整了整被勁風帶起的衣冠袖擺,聲音恢復了清冷:

“無妨。”

薑青麟見她確實無恙,抱拳一禮:

“既然無事,軍務在身,告辭了。”

言罷,便欲帶著幾名同樣風塵僕僕、煞氣騰騰的親兵繞過她,向正堂走去。

葉倩微微頷首,側身讓開道路。

二人錯身而過的刹那,葉倩敏銳的目光掠過少年腰間——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面以極其精湛的刀工浮雕著盤繞的螭龍紋飾!

親王規格的龍子佩!

她靜靜地看著那道月白染血的身影,帶著一身未散的硝煙與淩厲氣勢,大步流星地走進都衛所正堂。

所過之處,原本忙碌或疲憊的衛所兵士,竟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目光中帶著敬畏與好奇。

待他身影沒入門內,葉倩才聽到儀門旁兩名守衛的低語隨風飄來:

“老五,剛才過去那位小將軍是誰啊?

好重的煞氣!”

被稱作老五的守衛一臉與有榮焉:

“嘿,這你都不認識?

那就是咱們大齊的秦王殿下!殿下的親衛剛透的口風,說殿下前日帶著八百鐵騎,神兵天降,把清狗後方的糧倉給燒了個底朝天!”

門衛一臉驚訝:

“秦王殿下?

以前只聽說他在封地輕徭薄賦,節儉愛民,是個賢王,沒想到打仗也這麼生猛?

還親自上前線?”

老五一臉嫌棄地看著同伴:

“你知道的太少啦!

我原先就在瀘州衛所當差!

殿下據說打小就跟著他外公徐國公在關外曆練,跟妖族真刀真槍幹過!

最難得的是,殿下打仗從來不讓將士們沖他前面,都是自己提刀當先鋒!

貴為皇子,不惜己身,身先士卒,愛兵如子!

這樣的主將,如何不讓人心服口服,甘願效死?”

他摩挲著手中的長槍,眼中滿是崇敬:

“小小年紀,便已是戰功赫赫!

咱們當兵的私下裏都稱他一聲——‘大齊麒麟兒’!”

門衛聽得心馳神往,連連點頭:

“原來如此!

當真是名不虛傳!”

葉倩駐足,回望那已消失在門內的挺拔背影。

晨光勾勒出他如出鞘利劍般的輪廓。

她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星辰鏈,那流轉的符文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微光閃爍。

她朱唇輕啟,低語如風:

“大齊……麒麟兒麼?”

而此時都衛所正堂內,氣氛凝重壓抑。

人員往來匆匆,皆是眉頭緊鎖,憂色難掩。

巨大的沙盤佔據了中央,晉王薑廣與麾下幾位核心將領正圍聚其旁,激烈地爭論著城防部署,每個人的聲音都帶著疲憊與焦灼。

“報——!”

一名傳令官疾步沖入堂內,聲音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急促,打破了爭論:

“大將軍!

京師急遞,六百里加急軍報!”

薑廣心頭猛地一沉!

京師此刻發來六百里加急?

莫非朝中有大變故?

他立刻從沙盤邊直起身,沉聲道:

“呈上來!”

一把接過傳令官雙手奉上的密封奏匣,迅速開啟驗看。

身旁的左將軍陳鋒忍不住問道:

“王爺,京師此時急報,可是……?”

其餘將領也紛紛停下爭論,目光聚焦在晉王臉上,屏息以待。

薑廣一目十行掃過奏書內容,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猛地將文書重重拍在沙盤邊緣的硬木案上,震得小旗簌簌抖動:

“胡鬧!簡直是胡鬧!

八百人就敢……”

後面的話似乎氣得說不下去。

眾將領面面相覷,心中皆是一驚。

能讓身經百戰的晉王如此失態,這奏報內容……結合剛才守衛的議論,難道秦王殿下深入敵境焚糧之事,竟是真的?

而且陛下已然知曉?

一時之間,帳內鴉雀無聲,眾人臉上表情複雜,不知是該驚歎這位年輕親王的膽大包天,還是憂心其魯莽帶來的後果。

“來人!立即派……”

薑廣強壓怒火,正欲下令加強搜索接應,話未說完——

“報——!!!”

又一名兵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入堂內,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顫抖:

“啟稟大將軍!

秦……秦王殿下回營!

現已至轅門外!”

“什麼?!”

薑廣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

回來了!

這小子活著回來了!

天大的好消息!

京裏那位老爺子懸著的心總算能放下大半,自己也不用擔心被扒皮了!

但這驚喜只持續了一瞬,立刻被一股後怕和惱怒取代,臉色瞬間又沉了下來,厲聲道:

“讓他立刻滾進來!”

“是!”

兵士如蒙大赦,飛快退下。

鏗鏘有力的鐵甲碰撞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戰場上特有的血腥與硝煙氣息。

滿身血污、風塵僕僕的薑青麟,左手拎著一個滲著暗紅、散發腥氣的染布包裹,右手按著劍柄,大步流星踏入正堂。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那包裹,而是他身後兩名親兵押解著的一個錦袍青年俘虜——

那年輕人面如土色,渾身篩糠般發抖,脖頸上赫然套著禁絕靈氣的“禁靈鎖”,華貴的錦袍上沾滿了糧草燃燒後的灰燼。

好一個少年將軍!

英姿勃發,銳氣逼人!

雖滿身狼藉,卻自有一股昂揚不屈的氣勢!

這才是大齊的好兒郎!

眾將領雖未見過薑青麟統兵,但見此情形,見他深入虎穴竟真能擒得敵酋全身而退,心中那份因年齡而起的輕視頓時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三分驚異,七分好感。

薑青麟走到沙盤前,對著晉王躬身抱拳,甲胄鏗鏘:

“末將薑青麟,拜見大將軍!”

晉王薑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幾步上前,手指幾乎要點到薑青麟的鼻尖,怒斥道:

“混賬東西!

你上哪里去了?!

幾天幾夜,音訊全無!

八百精銳!

若有閃失,你擔待得起嗎?!

老子……本王……”

他氣得語無倫次,恨不得揪住這侄子的耳朵。

薑青麟卻咧嘴一笑,臉上血污也掩不住那份少年得志的飛揚,側身讓開:

“三叔息怒!

侄子這不是給您帶‘禮物’回來了嘛!

拉過來!”

幾名親兵應聲將那披頭散髮、抖若篩糠的俘虜推到前面。

薑青麟指著俘虜道:

“這位,清國衛侯哈爾泰的寶貝兒子,哈爾察!

此次清兵糧草押運的‘正印’運糧官!

不過嘛,就是個擺設。”

說完,他隨手將左手的包裹扔在地上。

包裹落地散開,一顆鬚髮戟張、怒目圓睜的首級滾了出來,正好停在沙盤邊緣。

“這位,才是真正管事的糧官巴圖魯,築基境好手,可惜不太經打。

清軍十二萬石糧草,已盡數化為灰燼!”

滿帳將領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老成持重的左將軍陳鋒猛地起身,幾步上前,仔細辨認俘虜衣領上那只振翅欲飛的海東青紋繡,失聲道:

“這……這是清國衛侯府的家徽!

錯不了!”

他又看向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首級,那虯髯怒張的面容和殘留的兇悍氣息,無不昭示著其生前的不凡。

“焚糧十二萬石?!

擒殺清軍糧草主官?!”

帳內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歎與狂喜!

先前對奏報的懷疑此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撼!

本以為這位秦王殿下只是去邊境“鍍金”,誰曾想竟真敢以八百騎深入虎穴,還立下如此潑天大功!

這份膽魄,這份武勇,這份擔當,讓在場這些見慣了沙場的老將們也不得不心生敬佩,暗暗點頭。

薑青麟無視眾人的震驚,從懷中掏出一卷略顯陳舊的羊皮卷軸,雙手呈給晉王:

“三叔,還有這個。

清軍前線存糧,據俘虜交代和繳獲文書推算,最多支撐七日。

這是他們備用糧道的詳細佈防圖,以及……黑石窪周邊三十裏內的山川地勢、關隘哨卡、甚至暗樁位置詳錄。”

晉王薑廣接過卷軸的手,竟微微有些發抖!

這哪里僅僅是一份佈防圖?

這分明是清國邊境數十裏軍事機密的詳盡彙編!

其精細程度,若無經年累月、付出巨大代價的滲透偵查,絕無可能繪製!

這份圖的價值,絲毫不亞於焚毀的糧草!

“好!好小子!

真有你的!”

薑廣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猛地一拍薑青麟的肩膀,放聲大笑,連日來的陰霾仿佛被這笑聲驅散了不少。

帳中將領們也紛紛面露喜色,激動地以拳輕擊胸甲,發出沉悶而整齊的“咚咚”聲,代替了歡呼,齊聲道:

“殿下威武!”

薑廣笑罷,臉色卻又是一變,帶著幾分無奈和不容置疑,沉聲道:

“來人!

即刻護送秦王殿下回他在鹹城的秦王府行轅!

沒有本王手令,不得外出!”

薑青麟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耷拉下來,一把拉住薑廣的臂甲袖套,急切道:

“三叔!

糧也燒了,人也抓了,圖也獻了,難道這還不能證明我能打仗?

為何還要趕我回去?

前線正是用人之際啊!”

薑廣看著他焦急的模樣,臉色稍緩,但語氣依舊堅決:

“這是京師來的六百里加急詔令!

陛下嚴令,一旦找到你,立刻‘請’回王府,嚴加看管!

聖命難違,你小子別給我找麻煩!

趕緊回去!”

他壓低聲音:

“京裏那位是真急了,雷霆之怒,你回去好好想想怎麼交代吧!”

薑青麟聞言,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老爺子的命令,那是萬萬違抗不得的。

他只能垂頭喪氣,無可奈何地應道:

“諾……”

隨即又想起什麼,抬起頭,眼神懇切:

“三叔,我那八百弟兄的戰功,還有陣亡將士的撫恤……”

不等他說完,他身後幾名親兵眼中都流露出期盼。

薑廣沒好氣地又拍了他一下:

“還用你教?!

你三叔帶兵打仗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放心,該記的功,該發的賞,該撫恤的銀錢,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陣亡將士的骨灰和撫恤,會按你之前定的章程,專人護送回豫州!”

薑青麟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又無奈地歎了口氣,在幾名晉王親兵的“護送”下,一步三回頭,悻悻然地離開了都衛所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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