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城都衛所的青銅大門在熹微晨光中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晉王薑廣正凝神於沙盤之上,指尖劃過代表清軍重重包圍的黑色小旗,眉頭緊鎖如川。
鹹城孤懸,蕩邪軍雖勇,卻也已是強弩之末。
忽然,親兵隊長疾步入內,甲葉輕響,單膝跪地:
“報!王爺,紫雲山葉道長攜援兵已至轅門外!”
“快請!”
薑廣精神一振,紫雲山的援軍,是此刻至關重要的強援!
珠簾輕響,一陣清冽如幽蘭的暗香悄然浮動,驅散了帳中沉悶的血氣與汗味。
來人步入堂中。
一襲紫綃雲紋道袍,飄逸出塵,玉冠高束三千青絲,發間斜插一支展翅欲飛的鳳頭玉簪。
她步履輕盈,足下似踏虛空,裙裾紋絲不動,正是道家玄妙的“步虛”之術。
最令人驚異的是她的雙眸——左瞳清澈如常,右眼深處卻流轉著淡淡的、仿佛蘊含星河的紫色光暈,這正是紫雲山秘傳絕學“洞玄靈目”修至大成的顯兆!
“福生無量天尊。”
女冠稽首行禮,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
“貧道葉倩,奉掌門之命,率本門金丹修士十二位,築基弟子五十人,練氣弟子兩百人,馳援鹹城,聽候晉王調遣。”
廣袖垂落時,露出腕間一串流光溢彩的星辰鏈,顆顆銀珠之上,皆銘刻著細微繁複的符文法陣,靈氣內蘊。
晉王薑廣目光銳利,瞬間捕捉到她腰間所懸之物——並非尋常道門的拂塵,而是一柄長三尺六寸、通體紫檀木所制、隱有雷紋的古樸木劍!
這是紫雲山“真傳七子”的身份信物!
眼前這位看似年輕柔媚的道姑,竟是當代紫雲山掌教的關門弟子,地位尊崇!
“葉真人親率紫雲山高足來援,實乃鹹城之幸,大齊之福!
本王代三軍將士,謝過真人與紫雲山高義!”
薑廣鄭重抱拳還禮,身上玄鐵重甲鱗片嘩啦作響,肅殺之氣中帶著由衷的感激。
他正欲吩咐親兵為紫雲山眾人安排駐地休整,忽聽門外儀門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小小的騷動。
葉倩與晉王議定駐防事宜後,便告辭出來。
她剛轉出都衛所正堂的儀門,踏入前院,忽覺一股淩厲無匹、裹挾著濃烈血腥與硝煙氣息的煞氣撲面而來!
修道之人靈覺敏銳,指尖下意識地凝起一縷淡紫色的霞光真氣,蓄勢待發。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間,指尖真氣驟然散去——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帶著疾風卷至!
那身影的主人似乎剛從激烈的戰場歸來,心神未定,收勢不及,整個人直直撞入她懷中!
預想中的碰撞並未發生。
一只覆蓋著冰冷銀甲護臂的手,在電光火石間穩穩托住了她的後腰。
一股剛猛卻極其克制的力量傳來,在肌膚將觸未觸的毫釐之際,那只手又如同被火燙到般迅速撤回。
“末將失禮!
道長恕罪!”
清朗的嗓音帶著明顯的疲憊沙啞,卻依舊如金石相擊。
葉倩穩住身形,抬眼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龐,尚存少年輪廓,卻被風霜和乾涸的暗紅血跡刻上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冷硬。
然而最奪目的,是那雙眼睛——映著初升的朝霞,亮得驚人,如寒潭映日,沉靜深處是未散的凜冽殺伐之意。
更令她心驚的是,這少年周身繚繞的戰場煞氣,竟濃郁到凝成了肉眼可見的、如同薄紗般的淡紅色霧氣,顯然剛從屍山血海中搏殺出來,煞氣未斂!
“抱歉了,道長,一時不查,衝撞了您,您沒事吧?”
少年再次開口,語氣誠摯。
葉倩心中的那點不悅,在看清對方模樣和感受到那股濃烈煞氣時,已消散了大半。
她細細打量:他立在晨光與昨夜殘留的血色交織的光影裏,銀白盔甲上濺滿斑駁的泥濘與暗褐血漬,甲片在晨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寒芒。
頭盔早已摘下,夾在臂彎,一頭墨黑長髮被汗水與風沙浸得微亂,幾縷濕漉漉的碎發貼在光潔的額前,卻絲毫壓不住眉宇間那股仿佛能刺破蒼穹的銳氣。
他的身形尚未長成武將慣有的魁偉雄壯,但肩背挺直如標槍,透著一股不屈的韌勁。
甲胄下的手臂線條流暢而緊繃,指節因長久緊握兵器而微微泛白,透著力道。
臉頰上濺著的幾點乾涸血跡,襯得他膚色愈發顯得蒼白,薄唇緊抿成一條堅毅的線,下頜的輪廓雖還帶著些許少年的柔和,卻已能窺見日後鋒銳如刃的雛形。
甲片隨著他的呼吸輕微碰撞,發出細碎的金鐵之音。
在這肅殺的氛圍裏,那張猶帶稚氣的面容,竟奇異地顯出一種神祇般的疏離與威儀。
薑青麟見她道冠垂下的玉珠突然無風自動,神色間似乎有些怔忡,不由再次出聲:
“道長?”
葉倩只覺耳尖莫名微熱,後退半步,不著痕跡地整了整被勁風帶起的衣冠袖擺,聲音恢復了清冷:
“無妨。”
薑青麟見她確實無恙,抱拳一禮:
“既然無事,軍務在身,告辭了。”
言罷,便欲帶著幾名同樣風塵僕僕、煞氣騰騰的親兵繞過她,向正堂走去。
葉倩微微頷首,側身讓開道路。
二人錯身而過的刹那,葉倩敏銳的目光掠過少年腰間——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面以極其精湛的刀工浮雕著盤繞的螭龍紋飾!
親王規格的龍子佩!
她靜靜地看著那道月白染血的身影,帶著一身未散的硝煙與淩厲氣勢,大步流星地走進都衛所正堂。
所過之處,原本忙碌或疲憊的衛所兵士,竟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目光中帶著敬畏與好奇。
待他身影沒入門內,葉倩才聽到儀門旁兩名守衛的低語隨風飄來:
“老五,剛才過去那位小將軍是誰啊?
好重的煞氣!”
被稱作老五的守衛一臉與有榮焉:
“嘿,這你都不認識?
那就是咱們大齊的秦王殿下!殿下的親衛剛透的口風,說殿下前日帶著八百鐵騎,神兵天降,把清狗後方的糧倉給燒了個底朝天!”
門衛一臉驚訝:
“秦王殿下?
以前只聽說他在封地輕徭薄賦,節儉愛民,是個賢王,沒想到打仗也這麼生猛?
還親自上前線?”
老五一臉嫌棄地看著同伴:
“你知道的太少啦!
我原先就在瀘州衛所當差!
殿下據說打小就跟著他外公徐國公在關外曆練,跟妖族真刀真槍幹過!
最難得的是,殿下打仗從來不讓將士們沖他前面,都是自己提刀當先鋒!
貴為皇子,不惜己身,身先士卒,愛兵如子!
這樣的主將,如何不讓人心服口服,甘願效死?”
他摩挲著手中的長槍,眼中滿是崇敬:
“小小年紀,便已是戰功赫赫!
咱們當兵的私下裏都稱他一聲——‘大齊麒麟兒’!”
門衛聽得心馳神往,連連點頭:
“原來如此!
當真是名不虛傳!”
葉倩駐足,回望那已消失在門內的挺拔背影。
晨光勾勒出他如出鞘利劍般的輪廓。
她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星辰鏈,那流轉的符文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微光閃爍。
她朱唇輕啟,低語如風:
“大齊……麒麟兒麼?”
而此時都衛所正堂內,氣氛凝重壓抑。
人員往來匆匆,皆是眉頭緊鎖,憂色難掩。
巨大的沙盤佔據了中央,晉王薑廣與麾下幾位核心將領正圍聚其旁,激烈地爭論著城防部署,每個人的聲音都帶著疲憊與焦灼。
“報——!”
一名傳令官疾步沖入堂內,聲音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急促,打破了爭論:
“大將軍!
京師急遞,六百里加急軍報!”
薑廣心頭猛地一沉!
京師此刻發來六百里加急?
莫非朝中有大變故?
他立刻從沙盤邊直起身,沉聲道:
“呈上來!”
一把接過傳令官雙手奉上的密封奏匣,迅速開啟驗看。
身旁的左將軍陳鋒忍不住問道:
“王爺,京師此時急報,可是……?”
其餘將領也紛紛停下爭論,目光聚焦在晉王臉上,屏息以待。
薑廣一目十行掃過奏書內容,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猛地將文書重重拍在沙盤邊緣的硬木案上,震得小旗簌簌抖動:
“胡鬧!簡直是胡鬧!
八百人就敢……”
後面的話似乎氣得說不下去。
眾將領面面相覷,心中皆是一驚。
能讓身經百戰的晉王如此失態,這奏報內容……結合剛才守衛的議論,難道秦王殿下深入敵境焚糧之事,竟是真的?
而且陛下已然知曉?
一時之間,帳內鴉雀無聲,眾人臉上表情複雜,不知是該驚歎這位年輕親王的膽大包天,還是憂心其魯莽帶來的後果。
“來人!立即派……”
薑廣強壓怒火,正欲下令加強搜索接應,話未說完——
“報——!!!”
又一名兵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入堂內,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顫抖:
“啟稟大將軍!
秦……秦王殿下回營!
現已至轅門外!”
“什麼?!”
薑廣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
回來了!
這小子活著回來了!
天大的好消息!
京裏那位老爺子懸著的心總算能放下大半,自己也不用擔心被扒皮了!
但這驚喜只持續了一瞬,立刻被一股後怕和惱怒取代,臉色瞬間又沉了下來,厲聲道:
“讓他立刻滾進來!”
“是!”
兵士如蒙大赦,飛快退下。
鏗鏘有力的鐵甲碰撞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戰場上特有的血腥與硝煙氣息。
滿身血污、風塵僕僕的薑青麟,左手拎著一個滲著暗紅、散發腥氣的染布包裹,右手按著劍柄,大步流星踏入正堂。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那包裹,而是他身後兩名親兵押解著的一個錦袍青年俘虜——
那年輕人面如土色,渾身篩糠般發抖,脖頸上赫然套著禁絕靈氣的“禁靈鎖”,華貴的錦袍上沾滿了糧草燃燒後的灰燼。
好一個少年將軍!
英姿勃發,銳氣逼人!
雖滿身狼藉,卻自有一股昂揚不屈的氣勢!
這才是大齊的好兒郎!
眾將領雖未見過薑青麟統兵,但見此情形,見他深入虎穴竟真能擒得敵酋全身而退,心中那份因年齡而起的輕視頓時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三分驚異,七分好感。
薑青麟走到沙盤前,對著晉王躬身抱拳,甲胄鏗鏘:
“末將薑青麟,拜見大將軍!”
晉王薑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幾步上前,手指幾乎要點到薑青麟的鼻尖,怒斥道:
“混賬東西!
你上哪里去了?!
幾天幾夜,音訊全無!
八百精銳!
若有閃失,你擔待得起嗎?!
老子……本王……”
他氣得語無倫次,恨不得揪住這侄子的耳朵。
薑青麟卻咧嘴一笑,臉上血污也掩不住那份少年得志的飛揚,側身讓開:
“三叔息怒!
侄子這不是給您帶‘禮物’回來了嘛!
拉過來!”
幾名親兵應聲將那披頭散髮、抖若篩糠的俘虜推到前面。
薑青麟指著俘虜道:
“這位,清國衛侯哈爾泰的寶貝兒子,哈爾察!
此次清兵糧草押運的‘正印’運糧官!
不過嘛,就是個擺設。”
說完,他隨手將左手的包裹扔在地上。
包裹落地散開,一顆鬚髮戟張、怒目圓睜的首級滾了出來,正好停在沙盤邊緣。
“這位,才是真正管事的糧官巴圖魯,築基境好手,可惜不太經打。
清軍十二萬石糧草,已盡數化為灰燼!”
滿帳將領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老成持重的左將軍陳鋒猛地起身,幾步上前,仔細辨認俘虜衣領上那只振翅欲飛的海東青紋繡,失聲道:
“這……這是清國衛侯府的家徽!
錯不了!”
他又看向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首級,那虯髯怒張的面容和殘留的兇悍氣息,無不昭示著其生前的不凡。
“焚糧十二萬石?!
擒殺清軍糧草主官?!”
帳內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歎與狂喜!
先前對奏報的懷疑此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撼!
本以為這位秦王殿下只是去邊境“鍍金”,誰曾想竟真敢以八百騎深入虎穴,還立下如此潑天大功!
這份膽魄,這份武勇,這份擔當,讓在場這些見慣了沙場的老將們也不得不心生敬佩,暗暗點頭。
薑青麟無視眾人的震驚,從懷中掏出一卷略顯陳舊的羊皮卷軸,雙手呈給晉王:
“三叔,還有這個。
清軍前線存糧,據俘虜交代和繳獲文書推算,最多支撐七日。
這是他們備用糧道的詳細佈防圖,以及……黑石窪周邊三十裏內的山川地勢、關隘哨卡、甚至暗樁位置詳錄。”
晉王薑廣接過卷軸的手,竟微微有些發抖!
這哪里僅僅是一份佈防圖?
這分明是清國邊境數十裏軍事機密的詳盡彙編!
其精細程度,若無經年累月、付出巨大代價的滲透偵查,絕無可能繪製!
這份圖的價值,絲毫不亞於焚毀的糧草!
“好!好小子!
真有你的!”
薑廣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猛地一拍薑青麟的肩膀,放聲大笑,連日來的陰霾仿佛被這笑聲驅散了不少。
帳中將領們也紛紛面露喜色,激動地以拳輕擊胸甲,發出沉悶而整齊的“咚咚”聲,代替了歡呼,齊聲道:
“殿下威武!”
薑廣笑罷,臉色卻又是一變,帶著幾分無奈和不容置疑,沉聲道:
“來人!
即刻護送秦王殿下回他在鹹城的秦王府行轅!
沒有本王手令,不得外出!”
薑青麟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耷拉下來,一把拉住薑廣的臂甲袖套,急切道:
“三叔!
糧也燒了,人也抓了,圖也獻了,難道這還不能證明我能打仗?
為何還要趕我回去?
前線正是用人之際啊!”
薑廣看著他焦急的模樣,臉色稍緩,但語氣依舊堅決:
“這是京師來的六百里加急詔令!
陛下嚴令,一旦找到你,立刻‘請’回王府,嚴加看管!
聖命難違,你小子別給我找麻煩!
趕緊回去!”
他壓低聲音:
“京裏那位是真急了,雷霆之怒,你回去好好想想怎麼交代吧!”
薑青麟聞言,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老爺子的命令,那是萬萬違抗不得的。
他只能垂頭喪氣,無可奈何地應道:
“諾……”
隨即又想起什麼,抬起頭,眼神懇切:
“三叔,我那八百弟兄的戰功,還有陣亡將士的撫恤……”
不等他說完,他身後幾名親兵眼中都流露出期盼。
薑廣沒好氣地又拍了他一下:
“還用你教?!
你三叔帶兵打仗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放心,該記的功,該發的賞,該撫恤的銀錢,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陣亡將士的骨灰和撫恤,會按你之前定的章程,專人護送回豫州!”
薑青麟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又無奈地歎了口氣,在幾名晉王親兵的“護送”下,一步三回頭,悻悻然地離開了都衛所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