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陰霾

任芊芊母子倆的日子像一條河流。

帶著淤泥,那黏稠的沙水彷彿淹沒了她的大半個身子,令人窒息。

馬勤走了快半年,中京市的夏天卻熱得似乎要把人烤乾。

空氣裡滿是曬焦的瀝青味,混著街邊燒烤攤的油煙,嗆得人喉嚨發癢。

任芊芊終於回了國企上班,再像之前那樣下去整個人都會廢掉,她得重回正軌。

馬勤去世後她重新請了個兼職做飯阿姨,來做一頓早飯加午飯,有時也要做晚飯。

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簡單吃點就去地下室健身一個半小時。

單位離家不遠,走路十多分鐘,可她走如行屍肉,周圍的人流車流,高樓,對她來講都感覺不存在的一樣。

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套裙,頭髮隨便紮了個馬尾,畫個淡妝,就穿梭在同事中間。

同事們見她回來,有的點頭打招呼,有的偷瞄幾眼就低頭忙自己的事,誰也不敢多問一句。

工作還是老樣子,給下屬安排工作、招聘、人事調動、處理文件……瑣碎得如一堆剪碎的紙屑。

她不緊不慢,常常盯著電腦屏幕發呆,手指懸在鍵盤上半天不動。

領導偶然進來看她這樣也沒說什麼,只是偶爾嘆口氣,走過去拍拍她肩膀,傳達著尷尬的安慰。

任芊芊低頭應一聲“謝謝”,可那聲音輕得如從喉嚨裡擠出來一般。

她知道自己這樣不行,可她沒辦法,馬勤死後,她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塊,彷彿只剩下的那點血肉還在跳動。

晚上回家,她倒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看,那水晶吊燈上彷彿倒映著全是馬勤的臉,一會兒笑著,一會兒滿身是血地躺在大街上。

她想哭,可眼淚早就流乾了,只剩眼眶酸得發疼。

生活像是鐵了心要壓在她頭上,有一天後花園的水管壞了,漏得滿地都是。

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小區老李,老李是鄰居張姨的老公,是個五十多歲藝術家,因病從臨海省設計院提前退休了。

養病在家後,平時對水電修理這些很感興趣,木訥。

沒事抽著煙,養養花種種草,修這修那的,在小區群裡還把自己暱稱改成:“老李免費修水電”。

幫別人修了幾次後,口碑也就有了。

他過來修完水管拍拍手說:“任總啊,你得撐著點,小翊還小呢。”

任芊芊點點頭,擠出一個程式化的笑容。

她知道老李說得對,可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卻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和超強的個人意志。

她每天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馬家那一堆破事,馬勤的關係網需要維護。別的家家族對馬家虎視眈眈。

馬天翊那不開竅的腦子,還有馬勤留下的那句“你要好好保護你媽”。

她抓著被子咬牙想,我得活下去,可活下去怎麼這麼難呢?

更讓人揪心的還是馬天翊。

他像個木頭人一樣,雖然活得是沒啥問題,但他更沉默了。

眼裡一點光都沒有,根本不像一個10歲的孩子該有的樣子,那份童真和快樂蕩然無存。

早上他坐在桌前喝點海參燕麥粥,一勺一勺往嘴裡送,細吞慢嚼,碗裡的飯半天下去不到一半。

任芊芊看著他這樣,幾次想找他聊聊,可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怕一開口就繃不住哭出來。

他上學還是那副樣子,背個書包,低著頭走路,瘦弱的影子晃在街頭。

學校離家就十來分鐘,可他總要磨蹭半個小時才到,路上東看看,西轉轉,碰到街邊下棋的老大爺,也要過去瞅兩眼。

他的班主任為他這狀態堪憂,隔三差五就打電話給任芊芊,或者直接找校董事任婉婷。

說馬天翊上課跟夢遊似的,眼睛盯著黑板,可腦子不知道飄哪兒去了。

叫他回答問題,他站起來愣半天,吐不出一個字,最後還是老師擺擺手讓他坐下。

同學們笑他突然變笨了,雖然他以前也不怎麼靈光,但起碼跟其他孩子玩在一塊兒。

不像現這樣說啥都一聲不吭,只是攥緊拳頭,彷彿他那稚嫩的小臉上裝了幾十年的滄桑歲月。

有一次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問他:

“小翊,你爸爸是個意外,他是英雄,是你的驕傲,你這樣子……哎,你將來怎麼跟你媽媽交代呢?你怎麼對得起你那英勇無畏的爸爸呢?”

馬天翊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半天憋出一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班主任也有點急了,說:“什麼你不知道,你天天這樣不在狀態,你好好聽課,認真完成作業不就行了!”

這話卻像火苗一般把幼小的馬天翊點著了。

他猛地抬頭,眼淚在他小小的眼睛裡打著轉,他吼了一句:

“我爸死了!我不要學!我不上學也有錢!”

聲音大得整個辦公室都安靜了。

班主任也愣住了,再想說什麼,可馬天翊已經轉身跑了出去。

他跑到操場上蹲著,拿了個掃把杆子在花壇裡狠狠地戳,戳得泥土飛起來,像是要把地戳穿。

班主任追出去,看他這樣,也是無可奈何,於是又給任芊芊打了個電話:

“喂,任小姐嗎,您兒子……”

晚上馬天翊回家,今天任芊芊下午沒啥事回來得早,沒叫做飯阿姨,自己興趣盎然弄了幾個家常菜。

晚飯做好,任芊芊把菜端上桌,一個清蒸鯽魚,一個紅燒基圍蝦,一個墨魚排骨湯。

“小翊,洗手吃飯。”

她柔聲叫道。馬天翊放下正在洗刷的拖把,過來坐在任芊芊對面,自己盛了一碗飯,還是那麼小口小口的吃著。

“小翊,你在學校感覺怎麼樣啊?”她試探著問兒子,並沒有提今天班主任打電話過來。

“媽,還行。”他的語氣沒啥感情

“小翊,你記得爸爸以前回來經常跟你說什麼嗎?”

“好好讀書。”

他依然簡短地回答,一個字不願意多說。

他想起父親,那個冷峻的男人,一年陪他的時光屈指可數。

每次媽媽說爸爸要回來了,他總是充滿期待,他爸爸經常回來給帶個小禮物。

帶他去公園玩過山車,玩大擺錘,有時間就帶遙遠的北方草原騎馬,甚至去南亞潛水。

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

等他開心完,爸爸就語重心長地說:

“小翊,雖然我們家境好,但你也要好好讀書啊,巴拉巴拉……”

而這時候,馬天翊總是聽一半就歡快地跑開了,留下背後輕聲嘆氣的馬勤。

“你別讓你爸爸失望好嗎,媽媽怕你傷心,也怕自己難過,所以不會經常跟你提起他。”

她說著有點哽咽了。

“媽媽,別哭,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說是這麼說,但馬天翊的日子過得越來越離奇。

他開始半夜不睡,坐在客廳裡,拿著那把摺疊刀翻來覆去地玩,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像是在跟他說話。

他盯著馬勤的照片看,嘴裡低聲唸叨:“爸,我想你了,”

聲音非常小,好像怕誰聽見,

“可我不知道怎麼辦,爸,我也想學習,可根本學不進去,我羨慕那些小混混,整天無所事事還很屌的樣子。”

有一次任芊芊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睛亮得嚇人,她嚇了一跳,問:

“小翊,你幹嘛呢?”

他抬頭看她一眼,說:“沒事,睡不著。”

說完又低頭玩刀,像個瘋子在跟自己較勁。

她也沒有再問,回了房間,免不了一陣唉聲嘆氣。

學校的事越來越糟,有天老師打電話來說,馬天翊跟人打架了,把一個比他高一頭的男生按在地上揍,揍得那男生滿臉血,哭著喊救命。

老師拉開他時,他還死死攥著拳頭,眼睛紅得像發狂的野獸。

問他為什麼打架,他不說話,只是低頭盯著地,嘴角還掛著血絲。

老師沒辦法,把任芊芊姐妹叫了過去。

她到學校時,馬天翊站在走廊上,衣服破了,手上全是血,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她問:“小翊,你怎麼了?”

他抬頭看她一眼,說:“他笑我沒爸。”

任芊芊愣住了,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她蹲下來一把抱住他,

“我的好小翊,我的好孩子,你做得對,你有爸爸,他在天上化成了一顆星星看著你呢”。

“好了,媽,你拿這話哄孩子呢,他笑我我就要打他”

任芊芊擦去眼淚,拉起他的手,去登門找了那孩子的家長……

那天晚上,等馬天翊睡去,任芊芊坐在沙發上,低聲哭得喘不過氣。

她想,老公,你讓我怎麼辦啊?小翊這樣下去要毀了。

可她沒辦法,她連自己都救不了,怎麼救他呢?

馬天翊其實並沒有睡,坐在自己房間的地上,聽著媽媽嗚嗚的哭聲,心裡更加難受。

那還不知道沒有爸爸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才10歲,不該承受這一切,他只知道爸爸是英雄,爸爸讓他守護好媽媽,他一定要做到!

夏夜的窗外,一絲涼風都沒有,只有空調外機低沉的嗡嗡聲,像是在訴說著這對母子的絕望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