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葬禮

馬勤的葬禮定在三天後。

中京市的天空陰沉似鉛,遮住了本該有的明媚春光,一絲暖意都透不下來。

空氣中瀰漫著潮溼與腐朽的氣息,彷彿上天也在為這位英雄默哀。

馬勤的遺體在醫院宣佈死亡後,經過簡單清理,直接運往中京市殯儀館。

靈車是一輛黑色加長轎車,車身低調卻莊重,車窗蒙著深灰色的玻璃,模糊了外界的景象。

馬家和任家作為中京市的權貴家族,以及馬勤作為英雄犧牲,送葬隊伍綿延數里。

車隊由數輛黑色轎車組成,前後有警車開道,緩緩駛過熟悉的街道。

街道邊很多民眾手持白花,站在兩旁,目送車隊緩緩離開。

有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齊刷刷地注視著英雄的靈車,有的還留下了淚水,還有一些從外省慕名而來特意送行。

馬勤的犧牲轟動了全國,販賣人口一下衝上了熱門頭條,大家對人販子的痛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任芊芊坐在車內,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她甚至不知該怎麼管理自己的表情,該笑嗎?該哭嗎?

馬天翊緊挨著她,低頭沉默,他對這些人群沒啥特殊的情感,因為他們不久就會忘卻,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而他卻沒有了爸爸。

殯儀館的火化大廳被佈置得莊嚴肅穆,大廳中央擺放著馬勤的遺體,四周環繞著白色菊花與松枝,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花香。

遺體旁是一幅巨大的黑白遺照,馬勤身著警服,目光堅毅,嘴角微揚,那是他在世時的模樣。

靈堂兩側掛著輓聯,上書“英雄永存”“浩氣長留”,字跡蒼勁有力。

馬家與任家的親屬齊聚一堂,黑衣白花,神情肅然。任芊芊站在遺體旁,兩眼無神,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馬天翊站在遺體另一邊,看著來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所措。

葬禮在火化前舉行,儀式隆重而有序。

臨海省公安廳的副廳長魏國強率先致辭,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警服筆挺,胸前彆著白花,聲音洪亮而鄭重:

“馬勤同志是我省公安系統的傑出代表,他用生命捍衛了正義與和平。他的英勇事蹟將永遠銘刻在中京市的史冊上……”

他講完後,市領導上臺,語氣激昂:

“馬局長為打擊犯罪、保護人民獻出了寶貴生命,他是英雄,是楷模,政府將永遠銘記他的貢獻……

”隨後,全場起立默哀三分鐘,低沉的哀樂迴盪在大廳,眾人低頭肅立,只有輓聯上的白綢在風中微微晃動。

馬千里由兩人攙扶著站在最前面,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也失去了馬家家業的繼承人。

只剩下那讓他恨鐵不成鋼的10歲的不開竅的孫子。

他一臉麻木的表情,感覺歲月突然在他臉上多走了幾年,秘書夏芷芸伴隨他左右。

其餘親戚有的木然,有的落淚,無不感到惋惜。

默哀結束後,表彰儀式開始。

省廳代表魏國強宣讀了馬勤的追授決定:

“授予馬勤同志一級英模稱號,追記特等功,家屬享受烈士遺屬待遇。”

作為馬勤的遺孀,任芊芊負責上臺領取勳章。

一枚金光閃閃的勳章被鄭重遞到她手中,她接過時手微微顫抖,勳章如太陽般刺眼,也如鋼鐵般沉重,拿在手上又如寒冰般刺骨。

她彎腰鞠躬,強壓悲痛柔聲說了句“感謝政府!感謝領導!”

火化儀式隨後進行。

工作人員將馬勤的遺體移入爐膛,爐門“咔嚓”一聲合上,火焰在爐內跳躍,吞噬了那具熟悉的身體。

任芊芊馬天翊和幾個親戚被允許觀看,馬千里拒絕觀看,白髮人送黑髮人已經是最大的悲痛,他不想再看著愛子被推進火爐。

任芊芊盯著爐門,那烈火感覺是在燒自己的心一般,痛得幾乎麻木。

她已經哭不出聲,淚水早已流乾,只剩一片乾涸的空洞。

馬天翊木然地看著,雙手緊握成拳,他從沒有想過書本上那種幼年喪父的情節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火化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漫長得像幾個世紀,最後只剩一捧白灰和燒不化的碎骨,被裝進黑色骨灰盒。

當天下午,骨灰盒被送往中京市烈士公墓。

車隊在警車護送下緩緩前行,穿過郊區寬敞無人的街道,最終抵達一片寧靜而肅穆的墓地。

公墓坐落在一片草地上,周圍松柏環繞,灰色的墓碑整齊排列,像一片沉默的守望者。

馬勤的墓穴早已備好,墓碑上鐫刻著“英雄馬勤永垂不朽”。

墓前擺滿了花圈與供品,白菊與松枝在風中微微搖曳,低語送別。

下葬儀式開始,馬家與任家的親屬站成幾排,神情肅穆。

工作人員指揮馬天翊捧著盒子,緩緩彎腰,將它安置在溼潤的泥土中。

他的手微微顫抖,像是不捨,又像是無能為力。

馬千里和他兩個女兒,任芊芊等站在墓坑旁邊。

任芊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墓穴,淚水終於忍耐不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身體抽搐得厲害。

她妹妹任婉婷上前緊緊摟著她肩膀,說不出一句話。

覆土時,泥土一剷剷落下,蓋住那黑色盒子,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下都像砸在老父親心上,也砸在母子心上。

親屬們依次上前獻花,馬天翊拿著一朵白菊,輕輕放在墓碑前,低聲道:

“爸,安心走吧。”

任芊芊隨後上前,手指顫抖著放下花,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送葬人群肅立默哀,哀樂再次響起,低沉而悠長,像是為馬勤奏響最後的輓歌。

領導簡單致完悼詞,鞠躬告別,隨後人群漸漸散去,只剩母子倆站在墓前,馬千里走之前看了看他們母子,搖了搖頭便也離去了。

風吹過鬆柏,帶來一陣涼意,任芊芊彎腰撿起一片落葉,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像在抓住馬勤最後的痕跡。

馬天翊低頭,用袖子擦了擦泛紅的眼眶,淚水溼透了袖口。

他抬頭望了望墓碑,稚氣地跟媽媽說:

“媽,我們回家吧,爸爸回不去了。”

任芊芊摸了摸他的頭,拉著他坐上了車,任婉婷在駕駛位等他們,她不放心讓姐姐開車,所以特地等了一等。

回到家中,馬勤的遺照被掛在牆上,年輕時的笑臉定格在框中,曾經的活力如今只剩那一抹黑白。

任芊芊坐在沙發上,盯著照片,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一般,又彷彿什麼都沒看到。

馬天翊進房間開始補這幾天的作業,抬起筆,腦中卻一片混亂,本來就不太夠用的腦子此刻徹底宕機。

第二天上午,政府的人敲開了門。

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歲,西裝筆挺,臉上掛著公式化的微笑;

女的年輕,手捧文件,低頭不語。

男人開口,先是堆砌了一堆官話:“馬局長是英雄,政府永遠銘記。”

隨後說到正題:撫卹金二十萬,每人每月五千生活補助,馬天翊免費上學至大學。

這筆錢對於他們家來講如九牛一毛都算不上,馬勤犧牲的損失遠大於這點毛毛細雨。

最後男人他拍了拍馬天翊的肩:“小夥子,好好照顧你媽。”

馬天翊沒吭聲,稚嫩的點抬頭看了看他,點了點頭表示回應。

門關上,屋子重歸寂靜,只有時鐘滴答作響,像在計數這無盡的空虛。

葬禮後的日子像被拉長的影子,每一天都沉重得讓人窒息。

任芊芊給自己放了長假,跟領導說是身體不適。

可誰知道她心裡的空空如也,她內心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馬勤,沒有了一切。

她每天坐在沙發上,盯著馬勤的照片,一看就是幾小時,連飯都忘了吃。

晚上睡不著,半夜起來在別墅裡樓上樓下游蕩,像個無聲的影子。

有一次,馬天翊半夜醒來,見她靠在客廳的落地窗前,呆呆地望著漆黑的夜色,她嘴裡不住的重複:

“老公,你怎麼不回來……你怎麼不回家……我看到你了……你就在那裡。”

他聽得背上汗毛直豎,沒敢出聲,悄悄退回房間鎖上門,躲在被窩裡也睡不著。

馬天翊也不好過。他照常上學,可學校對他像個陌生之地。

他不再和其他人交流,甚至刻意避開以前的好朋友,同學們都竊竊私語,說他爸是英雄,可英雄的兒子怎麼傻了。

他面對這些私語,如沒聽見一般,課間獨自坐在操場無人的角落,也不和別人玩,也不活動,

就那樣找個臺階坐著,直到上課鈴響。

老師點他回答問題,他低頭半天不出聲,班裡有人笑,他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也不鬆開。

晚上回家,母親沒有做飯,叫來了做飯阿姨,做完後任芊芊象徵性吃了一點,便去了房間。

馬天翊得吃,他正在長身體。

他吃完後便破天荒地去洗了碗,然後拖地,洗衣服,抹桌子。

以前父親在世時,任芊芊除了一週偶爾三四天不想動和必要的家庭大掃除,會叫鐘點工和做飯阿姨過來,

其他時間自己也會做一些事情,她喜歡烹飪,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也順手做了,主要是她太閒了,得找點事情做。

現在卻啥也不做了,甚至連鐘點工都懶得叫,花園裡的草木瘋長,閒置的房間蒙了厚厚一層灰。

一天深夜,任芊芊毫無預兆地崩潰了。

可能是她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翻出老公的舊衣服,她愣了一下,接著便緊緊抱在懷裡,隨後歇斯底里地哭喊:

“老公,你回來啊!我受不了了……我受夠了!”

她哭得喉嚨嘶啞,鼻涕淚水弄花了臉,

“老公,你在哪裡……你在哪兒呀……我要去找你……”

馬天翊聽到聲音踹開房門衝進去抱住她,想讓她停下,可她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自己就往牆上撞。

他急了,死命抓住她胳膊,大喊:

“媽,求你了!你別這樣啊!你還有我呢,你走了我怎麼辦!我沒了爸爸,難道連媽媽也不配有嗎?嗚嗚嗚……”

聲音哽咽,眼淚掉下來。

任芊芊一下愣住了,滑坐到地上,哭聲漸低,轉而緊緊抱住他,

“對不起,小翊,媽媽嚇到你了,我不會這樣了……”

她摩挲著他發抖的身體,漸漸撫平他的情緒。

那一晚後,任芊芊安靜了些,可那安靜如死水,一絲波瀾都沒有。

馬天翊每天放學先看她在不在沙發上,怕她悄然離去。

他隨身帶著父親十歲生日送的摺疊刀,揣在口袋,手總按著,好像能抓到一點父親的影子。

他很害怕,怕媽媽從此變成另外一副模樣。

此刻無人知曉這小孩的愚鈍,只是一層上天賜予他的保護膜。他心如明鏡,只是說不出來。

深夜,風從窗縫鑽進來,窗簾晃動如影子起舞。

馬天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著一杯果汁,盯著馬勤的照片,心裡暗暗發誓:

“爸,我一定要讓媽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