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處雪的動作頓住了。他看著自己沾著草藥汁液的手指,又看看那散發著熱氣的藥鼎,融合的記憶如同被打翻的顏料盤,色彩混亂地潑灑開來——
現代記憶:化學實驗室刺鼻的試劑味,冰冷的實驗台,被同學故意打翻的培養皿……“林處雪,就你這水準,還想申請獎學金?別做夢了!”嘲諷的臉孔在眼前閃現。
奇幻記憶(林處雪):孤兒院裡其他孩子欺負他個子小、沒父母,搶走他好不容易采到的草藥……第一次笨拙地升起藥鼎火苗,被煙灰嗆得眼淚直流……煉出第一瓶微瑕但能換錢的止血散時,那份小小的雀躍……以及,為了給第九十九位心動的少女買那條昂貴的“星輝緞帶”,他啃了整整一個月的幹硬面餅,省下每一個銅板……
兩種記憶交織碰撞:一個是為了學業和尊嚴苦苦掙扎的現代學生,一個是為了生存和虛幻愛情耗盡積蓄的異界藥師。都是為了活下去,都活得如此卑微而疲憊。眼前簡陋的藥鼎,此刻仿佛成了兩個世界苦難的具象化象徵。
他頹然放下手。是啊,明天……或許就不需要再煉藥了。佛門清淨地,哪還需要這沾滿煙火氣的營生?想到這裡,他心中竟湧起一絲奇異的釋然,隨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取代。
他走到冰冷的石床邊坐下,指尖無意中碰到了枕下硬物的棱角。融合的記憶瞬間給出了答案——那本厚重的筆記!
他的手微微顫抖,將那本飽經滄桑的筆記本從枕下抽了出來。深褐色的硬皮封面已經磨損得看不清原色,九百九十九頁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翻開第一頁。
一個英姿颯颯、有著青色龍角的少女畫像躍然紙上。旁邊是稚嫩的筆跡描述著相遇和那份懵懂的悸動。融合的記憶洶湧而來:
現代記憶:高中入學那天,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一個笑容明媚、擔任新生引導員的學姐身上。當時的林處雪只覺得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心動”的感覺,後來知道她是公認的校花,家境優渥,與他隔著天塹。那份悸動最終只化作日記本裡一張偷拍的照片(被同學發現後成了笑柄)。
奇幻記憶(林處雪):孤兒院外,一個騎著高頭大馬、身披銀甲的少女身影如同天神降臨,趕走了欺負他的大孩子。她那青色的龍角在陽光下閃耀著神秘的光澤。年幼的他不懂什麼是愛,只知道看到她就很開心,追著她的馬跑,大聲喊著“姐姐我喜歡你!”換來的是她溫柔卻遙遠的笑容和一個揉亂他頭髮的動作。“等你長大點再說哦,小傢伙。”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告白”和第一次被拒。
畫像上少女的面容,與記憶中校花學姐明媚的笑臉和銀甲少女溫柔的眼神重疊在一起,那份初次心動的純粹與註定無果的悵惘,穿越時空,在兩個靈魂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嘩啦…”
他繼續翻頁。每一頁,都是一張畫像,一段記憶碎片。
第二頁:一個穿著華麗宮裝、表情傲慢的少女(奇幻)。記憶閃回:他笨拙地遞上耗費鉅資買來的“月光玫瑰”,被她輕蔑地用扇子打落,花瓣零落成泥,旁邊侍女的嗤笑聲刺耳(奇幻)。同時閃現:高中時鼓起勇氣給隔壁班班花遞情書,被對方當眾朗讀,全班哄笑的場景(現代)。
第三頁:一個笑容狡黠、抱著古怪三眼布偶的綠衣少女(奇幻)。記憶閃回:兩人曾在湖邊大樹下短暫而快樂的時光,她的笑聲如同清泉……以及最後三天三夜冰冷的等待和無盡的失望(奇幻)。這畫面瞬間撕裂了他白天剛剛經歷的傷口——班級群裡那張偽造的“小綠”照片,黃飛得意的嘴臉,禮堂大螢幕上他傻等的照片,震耳欲聾的哄笑和羞辱(現代)!
……
記憶的碎片如同洶湧的潮水,裹挾著九百九十九次心動時的甜蜜、期待、緊張,九百九十九次被拒、被嘲笑、被玩弄後的苦澀、難堪、心碎,還有白天那第一千次、最冰冷最惡意的設計侮辱……瘋狂地衝擊著他融合後的意識。
“呃……”他悶哼一聲,緊緊抱住頭顱,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混亂!無比的混亂!他是誰?是經歷過現代校園殘酷的林處雪?還是承受了九百九十九次情殤的林處雪?那些面容,那些場景,究竟屬於哪個世界?劇烈的頭痛讓他眼前發黑,靈魂仿佛要被撕成兩半。
最終,翻頁的手指停在了第九百九十九頁。
那張懷抱三眼布偶、赤足踏水的綠衣少女畫像下方,是他剛剛在樹下劃下的、幾乎要將紙張撕裂的巨大“X”。這個“X”不僅穿透了異界的畫紙,也仿佛狠狠貫穿了現代記憶裡那張偽造的“小綠”照片。
他看著那個“X”,劇烈的頭痛奇跡般地開始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達骨髓的疲憊。九百九十九次,再加上現代那最惡意的一次……
夠了。真的夠了。
這不是迷宮的死胡同,這是一片讓他流幹了血淚的、名為“情劫”的絕望荒漠!九百九十九次真誠的嘗試,換來九百九十九次失敗,最後更被命運以最殘忍的方式嘲弄。他累了,累到靈魂都在顫抖。慧果大師的話,那朵聖潔的白蓮虛影,那片寧靜的古樸石室,此刻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散發著無可抗拒的誘惑——安寧。
他拿起筆,手指穩定得異乎尋常。在最後一頁,那個巨大的“X”旁邊,他緩緩寫下幾行字,融合了兩個靈魂最深處的溫柔與釋然:
“願你們平安喜樂,遠離悲苦。
——感謝此生相遇。
林處雪
第一千零一頁,塵緣已盡。”
筆尖落下最後一個句點,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苦澀的藥味似乎也淡了些許。他無比輕柔地合上這本承載了千次心碎、重若千鈞的筆記,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就在合上筆記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見石屋狹小窗戶外的景象——不知何時,天空飄落的冰冷細雨,竟已化作細碎的、潔白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覆蓋了院落枯敗的藥草,覆蓋了石屋斑駁的牆面,也給這個破敗的角落披上了一層靜謐的紗衣。
雪……
融合的記憶深處,似乎也飄起了雪。一個繈褓中的嬰兒,躺在染血的戰場樹林下,紛揚的雪花覆蓋了猙獰的傷痕,唯有一朵奇異的小花(記憶中的畫面模糊不清,只知是“林花”)頑強地開放在他身邊,仿佛守護……於是,他被路過的將軍抱起,得名“林處雪”。
此刻窗外的雪,那麼像記憶深處那場關乎生命的雪。一場是生的開始,一場是……某種執念的終結?
他靜靜地凝視著窗外飄飛的雪花,融合後的靈魂深處,最後一絲混亂和掙扎也被這冰冷的純淨撫平。
慧根也好,逃避也罷。那條通往佛門的路,終究成了此刻疲憊靈魂唯一的歸途。
他輕輕地將那本不再翻開的筆記,放回冰冷的石枕之下。指尖拂過枕面,傳來的是石頭的堅硬與冰冷。
決意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