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01章:三月二十四,娘走我成孤

黃國柱跟我說,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天,1993年農曆三月二十四日,因為這天我娘死了。

對了,黃國柱是我爹,我叫黃鬱林。在我幼年時期,他每年的這一天都會咬牙切齒地跟我提起——

“林崽,你要記住,三月二十四日,是你孃的忌日。”

我出生在湖南Z市一個偏遠山區,最早的記憶我家那個村子連公路都沒有。

我每天要跟著隔壁的大哥哥大姐姐還有一兩個同齡孩子走一個半小時山路去山下的鎮上上小學。

黃國柱對幼年的我不管不問,只有他偶爾去一趟鎮上,聽到我老師告我狀的時候,回來會狠狠地抽我一頓,揍得我鬼哭狼嚎,隔壁七大姑八大姨都來看熱鬧。

“林林又犯事啦……”

“柱子,你下手輕點!”

“哎呀,血都打出來了……”

這個時候,在大家複雜的眼神中,我因為太過於疼痛,不得不眼淚婆娑地求饒,他才收起藤條,彰顯了他的教子有方。

用他的話說,他揍我的力氣還沒到爺爺揍他小時候的一半,這樣讓我不禁對他產生了一種扭曲的崇拜,要是我能有我爹那麼扛打就好了。

而其他時間,他更喜歡跟我們屋子下家的木匠老婆在一起,而早出晚歸的木匠不知道是因為忙碌還是故意裝不知道,滿村的風言風語中傷不了他半分,彷彿身上自帶綠皮甲。

我讀一年級的的一個初夏,那天我奶奶生病了,爺爺帶她去鎮上的醫院看病,我當天並不知道。從學校回到家裡,我的肚子早已空空。

平時這個點回到家,奶奶早已做好了晚餐,看到我回去,會幫我把書包卸下來,一句“林林,洗手吃飯”讓我至今想起來心情都會變得很低落。

而那天我回到家,那夾在幾棟磚瓦房中間的土坯房在夕陽下泛著金黃。

中門大開,門口卻沒有我剖篾的爺爺,只有七零八落的篾片和未成型的一個籮筐散落在地上。

我稚嫩的語氣大聲叫了句奶奶,卻沒有人回應我,我穿過掛著毛主席畫像的廳屋(大廳的意思,我們那方言是這麼說,不知道有沒有湖南那邊的朋友),來到後廚後發現鍋裡還是我吃完早餐的餐具,心想今晚要捱餓了,一種兒時的落寞陡然而起。

我想起了隔壁的軍子,想找他去玩,順便去他家看看電視,那時候我記得是熱播《黑貓警長》,我基本每天都要舔著臉去他家蹭。

有時候軍子他媽媽會磕著瓜子,笑著跟我說,“林林,讓你爸也買臺電視啊。”

然後我真的去跟我爸說的時候,自然免不了一頓臭罵。

“買買買,把你賣了,買電視行不行”他不屑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沒有再理我。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我決定去找軍子,又從後廚穿過廳屋,這時候我聽見黃國柱房間裡好像有動靜,隱隱約約有女人的哀叫聲,印象中我只聽過鄰居吳媽生病時會發出類似的聲音。

我第一反應是我今晚不會捱餓了,我爸爸或者我奶奶在家裡,但他們為什麼會在同一個房間呢?

我湊上門去,高興地拍門,聲音中帶著焦急——

“爸,你在裡面嗎?我餓了!”

但是沒有人回答我,反而傳出那種木架子床的吱吱嘎嘎地響聲,還有我爸在裡面噢噢啊啊的亂哼。

女人的聲音反而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啪啪啪的聲音,跟我爹生氣時打我屁股那聲音差不多,但速率卻翻了倍。

“爸,是奶奶在裡面嗎?你為什麼要打奶奶!”

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腦抽一般一股腦就認定裡面的女人就是我奶奶,我用力的拍打著門,我奶奶是小時候對我最好的人,我不允許爸爸像打我一樣打她。

“爸,你別打奶奶,你打我吧!”我的聲音變成了哭腔,拍門變成了捶打,腳也開始踢。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力氣太大,還是那房門年久失修,在我最後蓄力一踹,那生鏽的門合葉應聲脫落,門板”轟“一聲倒在地上,撲簌簌的灰塵在光束下四散而起。

而那老式花雕木架床上的景象給我幼小的心靈造成了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震撼。

黃國柱正騎在下家的木匠老婆的胯間,扛起了她那細長的雙腿,兩人一絲不掛。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木匠老婆那漆黑的胯下溼漉漉的,而黃國柱那醜陋的棒子,在我當時看來巨大得難以描述的尺寸,正十分恐怖的被木匠老婆那漆黑的下面吞了進去,兩人身體還在一抖一抖的。

我爹當時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扭頭看著我,而木匠老婆拿被子矇住了頭,年幼的我哪裡知道他們在幹啥。還傻傻地問道:

“爸,你們在打架嗎?”

“滾出去!”我爸也似回過神來般,聲音大到能把房頂瓦片裡的碎屑震下來。

黃國柱從來沒這麼暴怒,我承認我當時被嚇破了膽,尿都嚇出來了。我躲進了爺爺奶奶的房間,嗚嗚地哭著,渾身瑟瑟發抖。

但沒有用,爺爺奶奶房間不是我的避風港,甚至這個村都不是,我曾逃過,但回來被打得更狠。

夕陽還沒有完全退去,黃國柱卻關起了大門,手裡的工具也換成了棍子。

“我嬲你麻麻憋!”

隨著一句粗口,棍子一下一下抽在我屁股上,我疼得實在受不了便拿手去護,因為手指往後稍微彎曲了一點,那一棍子就直接打在我手指上。

一陣前所未有的鑽心的疼痛伴隨著我一聲慘叫後便不省人事。

後面一段時間,我的手指被纏上了厚厚的紗布,裡面是固定關節的護板。因為獲得了一段時間不寫作業的特權,我竟然完全忘卻了那疼痛。

從那之後,黃國柱沒有再打過我。

因為那天我爺爺回去後聽鄰居告狀了。

我父親歇斯底里的怒吼和我尖銳淒厲的慘叫立馬引來了左鄰右舍的圍觀。

有年長一點的男丁直接踹開了大門,木匠老婆也在眾人的訕笑中披著散亂的頭髮落荒而逃。

一個平時我叫他“常伯伯”的人,衝進了我爺爺奶奶的臥室,看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我,又瞅了瞅六神無主慌亂的黃國柱。

“柱子,你還愣著幹啥,你到底有沒有點良心啊,送診所啊,這是你崽!”他急切的怒罵道。

黃國柱才晃過神來,抱著我飛也似的衝向了診所,也許那是他唯一一次覺得對我有愧吧。

爺爺聽了鄰里的轉述後,他直接拿了一把砍柴刀就衝進了村裡的診所,當時醫生正在給我正骨,我疼得冷汗直冒,渾身篩糠一般,那咔擦的一聲彷彿一根鋼針從指尖直接扎進我的心窩,差點再次昏過去。

我爹還在診所門口若無其事地抽著煙,爺爺老遠看到他這副模樣,手握著柴刀的手又緊了一些,身體由於腎上腺飆升止不住地發抖,他怒氣衝衝走過去,還沒到跟前就舉起了柴刀。

“我剁死你個畜生!”他大吼一聲,柴刀就要劈下去。

那一刻,我明白了,黃國柱也是個慫貨。刀還沒下來,他慌亂中一聲“殺人啦!”,然後撒丫子開始跑。

我爺爺繞著村莊追了他一公里,最後被幾個村民合力攔了下來,一人奪了他的刀,另幾人抱住他的腰和腿,讓他動彈不得。

他口水亂飛,怒眼圓睜,手指顫抖著指著遠處的黃國柱:

“黃國柱!你個畜生!林崽是你親崽子!你就只有這麼一個崽!你要打死他,我今天剁死你,我去坐牢!”

奶奶這時候也哭得稀里嘩啦地慢跑了過來。她那天剛從鎮上輸完液,身子還很虛弱,一路喘著氣,一瘸一拐地扎進人堆裡,聲音發顫地勸著爺爺:

“孩他爹……林林是你孫,柱子也是你親崽啊……你再氣,也不能真下手啊……”

她一邊說一邊拉住爺爺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幾乎都站不穩了。

爺爺咬著牙不說話,整個人還在劇烈地發抖,他本來也只是想嚇一嚇黃國柱,奶奶的話恰如鎮靜劑一般,讓爺爺慢慢平靜下來。

黃國柱耷拉著腦袋,哪裡還敢說一句話,那一刻爺爺那架勢,讓他覺得自己真的會被砍死。

後來老村長也來了,還有人叫了派出所,把黃國柱嚴厲地教育了一番。

不過這次事件,也讓木匠老婆在村裡呆不下去了,三人都成了方圓十里地茶餘飯後的笑話。

你問我哪三人,還有木匠唄,這麼大事,他一聲不吭,我一直以為他是窩囊,但是後來偶爾一次機緣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讓我更加痛恨黃國柱。

木匠老婆還是挾持著我那不成器的爹私奔了。在我手指好了後的不久的一個夜晚,兩人鬼鬼祟祟連夜帶著行囊去了鎮上,坐上了不知道去往哪裡的客車。

我爺爺後來不止一次跟我說,其實那一天,他就把他兒子“砍死”了。因為此後的長達八年,直到我快初中畢業,黃國柱都沒有回過村。我的童年,就這麼在無父無母的狀態下度過了,俗稱的留守兒童。

好處是沒有人管我,壞處是沒有人管我。

隨著年齡慢慢長大,我知道了兩件事,第一是我家裡非常窮,第二是我娘並沒有死。

我爺爺作為一個老篾匠,從上山砍竹子,到破竹,剖篾,編織成竹椅,簸箕,籮筐等,然後等趕集的時候肩挑到鎮上賣。

一家子就靠著爺爺這門手藝活過日子,當然他還得忙春耕秋收,黃國柱在的時候雖然東一下西一錘,但好歹能幫點忙。

我爹一走,爺爺隨著年紀的老邁,就越來越力不從心了,他所做的,也就是夠我們能吃上飯。我爹那本來那分內的事也就落在我肩膀上了,幫爺爺扛竹子,下地幹農活,那個年代農村孩子幹過的活我是一樣沒落下。

我因為經常拖欠學雜費,老師的逼促和同學的嘲笑伴隨我初中以前的學習生涯。

後來長大以後我才明白過來,其實我並不是不喜歡學習,我只是不喜歡上學,你們懂那種每天去到學校後面對老師和學生有一種壓力是什麼感覺嗎?

我要考慮今天老師催我學費我要找什麼藉口,明天學生嘲笑欺負我,我該怎麼應對。

我可以負責任地講,當今媒體爆出來那些學校霸凌,在我們那個年代,根本不值一提。

家裡條件不好的,成績不好的,身體不強壯的,被霸凌欺負是家常便飯,很不幸,我三個都佔了。

但這種情況持續到我高中開學就好像戛然而止了,當然這是後話。

在黃國柱出走的第三年,又一個農曆三月二十四日到了,我想起他那句我孃的忌日的叮囑。

於是一大早我便在神龕上上了一炷香,還裝模作樣拜了三拜。

這個舉動把在門口編竹椅的爺爺弄得有點目瞪口呆,因為我們那裡隨便上香是不吉利的。

其實我只是特別想我娘了,想知道我娘生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而且據我的觀察,村裡死了人都會大擺筵席,敲鑼打鼓,披麻戴孝。為何我關於我娘去世的記憶一點都沒有。

關於我孃的記憶,其實很模糊。如磨砂玻璃後的風景,靠得越近,反而越看不清。

我好像記得她給我換過衣服,還是褲子?只記得她手很溫和,動作很流暢,有時候會把我的頭髮撥開,說一句什麼,像是在笑。但她笑什麼,我聽不懂,也記不得了。

她揹我去趕集,應該是趕集,那時候我坐在揹簍裡,貼著她的脊樑,吵吵鬧鬧的人聲灌入小小的揹簍,我看一切都很新奇。

還有一次,是去外婆家,我第一次坐火車,那是我記憶裡少有的、動的東西。我好像一直在哭,她抱著我,嘴裡說著什麼,像是“別哭”,又像是“馬上到了”。但這些話像從水底冒出來的泡沫,到面上也就破了,我也聽不見了。

她的臉我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一個模糊的輪廓,一低頭,一轉身,然後就沒了。

我不是沒努力去記,只是越想越空,如翻一本缺頁的書,總在該有答案的地方斷掉了。

爺爺問我為什麼燒香,我說我爹告訴我今天是我孃的忌日。

然後我早餐期間就從我爺爺奶奶嘴裡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我娘跟黃國柱離婚了,農曆三月二十四這天,恰好是趕集(我們那逢一四七趕集),她搭乘著班車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至於離婚的原因,我爺爺是這麼說的:

“林崽,你娘那樣的女人,你爹留不住。”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我爺爺說這話的高明之處,他既沒有說我孃的不是,也沒有把過錯推給我爹;換一種聽法,又好像是我娘嫌貧愛富,我爹沒有能力,總之是讓我自己去判斷。

而母親這種神秘的面紗,我一直到我十八歲考上大學那年才慢慢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