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掠過漢水,帶來了水的寒意與血的腥氣。
襄陽城頭,那面象徵了數十年不屈鬥志的“宋”字大旗早已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大蒙古九腳白旄纛在風中獵獵作響。
忽必烈身披一件玄色大氅,獨立於城牆最高處。
他的目光越過滿目瘡痍的街道,投向南方那片依舊屬於宋廷的萬裏江山。
攻下襄陽,是他畢生功業的鼎峰一環……
然而此刻,他心中並無狂喜,反而湧起一陣複雜的感慨。
他的視線最終落向城西南的釣魚山方向,那裏雖遠不可見,卻仿佛有一道沉鬱的英魂,在無聲地注視著他。
“皇兄,”忽必烈低聲自語,聲音被風吹散,“您看見了麼?
您未竟的事業,忽必烈……完成了。”
蒙哥大汗,那位如雄鷹般桀驁的蒙古大汗,便是在這襄陽城下,飲恨殞命。
他的死,是整個蒙古帝國的巨大傷痛,也成了忽必烈心中一根拔不去的刺。
如今,他站在這片蒙哥大汗灑盡熱血的土地上,俯瞰著這座終於臣服的堅城,緬懷與霸雄之心交織在一起,讓他久久不語。
身後,大將軍伯顏如一尊鐵塔般靜立,不發一言。
在他身側,則是一位身著華貴貂裘的婦人,她靜靜佇立,面容被風帽的陰影遮去大半,只露出一截光潔的下頜和一雙深邃的眼眸。
那雙眼眸深處,似乎藏著比這草原寒風更刺骨的冷意,又像是隱著某種經年不散的執念。
“呂文德。”
忽必烈沒有回頭,緩緩開口。
“罪臣在。”
一個惶恐的聲音立刻應答。
前襄陽守將呂文德,正卑躬屈膝地站在數丈之外。
他如今雖換上了蒙古人的服飾,卻覺得那衣料如同針氈,紮得他渾身不自在。
“你曾在此鎮守多年,”忽必烈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便做朕的嚮導,給朕講講,這襄陽城,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是,是,大汗。”
呂文德連忙點頭哈腰地走上前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屈辱與惶恐壓下去,好展露出幾分“專業人士”的姿態。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向遠方浩渺的漢水與唐白河,聲音雖仍有些幹澀,卻帶上了一絲凝重:
“回大汗,襄陽之要,非在城高池深……
而在其勢。
此城地處南北要衝,實乃天下之脊樑。
北可通中原腹地,抵達汝洛;
西可控秦川蜀道,遮罩關隴;
東可護衛江淮門戶,庇佑金陵;
南可引荊襄之利,坐鎮湘楚。”
呂文德的手指在空中緩緩畫出一個十字,“漢水與唐白河在此交匯,水路通達,舟楫往來。
襄陽扼守此地,進可攻,退可守,北方若得此城,便如同掐住了江南的咽喉,可順流而下,直搗臨安;
江南若失此城,則門戶洞開,再無險可守。
可以說,這天下之鎖鑰,便懸於襄陽城頭啊。”
他說到這裏,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既為曾掌握這天下鎖鑰而自傲,又為親手交出它而羞恥。
“自古以來,得襄陽者得天下,失襄陽者失江山。”
呂文德的聲音更低了幾分,“罪臣在此鎮守近二十年,自認已將此城的每一處磚石,每一條壕溝都刻畫在心。
從城牆馬面的弓弩射角,到護城河底的暗樁設計,從甕城的陷阱佈置,到角樓的瞭望視野,無一不是為了……為了抵擋大汗的神威。”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沉重:
“然而,罪臣所能守者。
不過是襄陽之形。
城防再堅,終究是死物。”
忽必烈聽完,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他意有所指地說道:
“形可破,唯魂難摧。
朕聽聞,為這襄陽注入魂魄的,並非宋臣,反而是一位曾為我大蒙古立下不世之功的『金刀駙馬』。
呂文德,此事當真?”
“金刀駙馬”四字一出,那華貴婦人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她藏在風帽下的雙手猛然攥緊,貂裘的袖口被她捏出了深深的褶皺。
忽必烈仿佛未覺,目光依舊鎖在呂文德身上,聲音裏帶著一絲戲謔:
“一個享受了草原恩養,受封無上榮耀的駙馬……
最終卻用這份榮耀來對抗自己的故主。
你倒是告訴朕,這樣的人,他的魂,究竟是什麼顏色?”
空氣仿佛凝固了。
呂文德汗如雨下,他哪里敢妄加評判,只是拼命磕頭。
就在這時,那婦人終於開口,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壓抑到極致的顫抖,仿佛是從冰封的湖面下擠出的一般。
“那不是他的魂。”
她沒有看忽必烈,也沒有看呂文德,只是死死地盯著腳下冰冷的磚石,仿佛要看穿它,看到那個早已消逝的背影。
“那只是……一個回不去的草原,一個他早已放下的過往。”
她的話音讓城頭的風都似乎靜止了。
呂文德嚇得魂不附體,偷眼去瞧忽必烈的反應。
忽必烈卻只是靜靜地看了她片刻,隨即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呂文德身上,語氣平淡卻不容抗拒:
“你聽到了。
朕要一個名字。”
呂文德渾身一顫,終於明白大汗是要他親口證實。
他顫聲道:
“回……回大汗……罪臣斗膽……大汗說的……定是……郭靖。”
“郭靖?”
忽必烈念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正是。”
呂文德低著頭,聲音裏卻透出幾分不由自主的敬畏,“他本是蒙古長大的漢人,曾立下赫赫戰功,被成吉思汗大汗封為金刀駙馬……但後來。
他卻離開草原,南下中原……
最終選擇了襄陽,選擇了大宋。”
“他來了之後,才將襄陽軍民之心凝成一股。
他不分軍民,不分貴賤,親自上城督戰,親自救治傷兵。
於百姓,他是守護神;
於將士,他是主心骨。
可以說,若無郭靖,襄陽恐怕早在蒙哥大汗圍城之時,便已不堪一擊了。
罪臣守的是一座城……
而郭靖守的,是天下人心。”
呂文德這番話說完,已是滿頭大汗,既有對昔日英雄的由衷敬仰,更有對自己今日無地自容的深深羞愧。
那華貴婦人靜靜地聽著,自始至終再未發一言,直到呂文德說完。
她緩緩轉過身,風帽下的陰影似乎更深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仿佛每個字都裹著冰渣:
“這些陳年舊事,本宮沒興趣聽。”
她停頓片刻,目光投向城下那片屍骨未寒的戰場,聲音忽然變得更冷:
“本宮只想知道——那個叫郭靖的人,他的屍體,在哪?”
呂文德被這目光懾得心膽俱裂,他不敢有絲毫隱瞞,連忙答道:
“回稟夫人,郭靖……他寧死不降。
蒙古大軍破城時,他力戰而亡。
阿術大帥感其忠烈,命人將其厚葬於城外西山的英雄塚中。”
聽到“厚葬”二字,婦人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譏誚。
她抬起眼,目光越過呂文德,徑直望向城頭上的忽必烈,那眼神裏沒有請求,只有淡淡的陳述:
“我要去他的墳前。”
呂文德不敢做主,驚恐地將目光投向忽必烈。
忽必烈迎著婦人的視線,那張深沉的帝王面龐上,方才追憶蒙哥的複雜神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饒有興味的審視。
他看著婦人美豔卻冰冷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佔有欲,以及對這激烈性情的欣賞。
他緩緩開口,聲音溫潤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皇姑要去,朕怎能不陪?
朕也想親眼看看,昔日的金刀駙馬,今安葬在何處。”
他輕描淡寫地吐出“金刀駙馬”四字,目光銳利地掃過貴婦人面龐,似乎在觀察她最細微的反應。
緊接著,他不再看她,而是轉向一旁如鐵塔矗立的伯顏,下達了簡潔的命令:
“伯顏,點一隊金帳武士,隨行護駕。”
“是,大汗!”
伯顏躬身領命,隨即轉身,對身後傳令。
片刻之後,一名中年道士和一隊武功高強的金帳武士已靜靜地集結完畢,鐵甲在寒風中反射著幽光,等待著這位心緒難測的大汗,以及他那位身份神秘的“皇姑”,一同前往那片埋葬英雄與仇敵的墓地。
西山之上,秋風更烈,卷起枯草,發出蕭蕭的悲鳴。
一座新土壘起的孤墳,靜靜地立在英雄塚的最前方。
沒有墓碑,只立著一塊無字的粗糙木牌,在這滿坑滿谷的功勳烈士中,顯得格外孤獨,卻又因其位置,彰示著一種無可比擬的尊崇。
貴婦人站在墳前,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方才一路的逼人寒氣在這一刻盡數消散,仿佛被這無情的北風吹得乾乾淨淨。
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終於有什麼東西,決堤而出。
一滴,兩滴……滾燙的淚水劃過她光潔的臉頰,帶著漠北的風霜,也帶著半生的等待與怨懟。
她終於卸下了所有偽裝,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卻字字都砸在眾人心上:
“靖哥哥……華箏,來看你了。”
這一聲“靖哥哥”,讓一旁的呂文德如遭雷擊。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婦人的背影。
華箏!
金刀駙馬曾經的未婚妻,大汗的掌上明珠!
原來是她!
這麼多年,鎮守襄陽,他無數次從郭靖那沉默寡言的神情裏,窺見過一絲深藏的柔情與遺憾;
也曾聽他酒後,偶爾提起大漠上有位雕翎箭法極好的小姑娘。
原來眼前這位,便是那段故事的女主角。
刹那間,滔天的羞愧淹沒了他。
作為一個親手獻城、苟且偷生的降將,面對著愛慕著俠之大者郭靖的華箏公主,此刻更是大汗的上賓,他只覺得無地自容。
此時,他已顧不得忽必烈在場,心中只剩下對郭靖的無限愧疚與敬仰,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墳前,對著那塊無字的木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而站在更高處的忽必烈,他的目光並未落在那座孤墳上。
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華箏,看著她伏跪在墳前,削瘦的肩膀輕輕聳動,那曼妙豐滿的曲線在孝服般的素色貂裘下畢露無遺,一頭秀發被風吹起幾縷,貼在滿是淚痕的臉頰,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淒美。
他的眼中,欣賞與佔有的光芒更盛,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屬於自己的、絕世的藝術品。
但隨即,他的視線一轉,落在了跪在那裏的呂文德身上。
一個新附的降將,竟也敢在這憑弔之時,插足於大汗與“皇姑”之間,自居故舊?
忽必烈的眸中瞬間掠過一道寒光,那是對逾矩者的極度不滿。
華箏拜畢,緩緩站起身,用袖口拭去淚痕,重新恢復了那疏離的平靜。
她轉過身,目光冷冷地釘在呂文德身上,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郭靖可還有後人留下?”
呂文德心中一凜,不敢隱瞞,連忙稟報:
“回稟公主,其妻黃蓉與女兒郭芙,城破之日似乎……似有人在亂軍中接應,已突圍離去,不知所蹤。
只是他的徒弟,武敦儒與其妻耶律燕,當時在襄陽水寨被俘,罪臣……罪臣不敢私自處置,至今仍軟禁府中。”
這“不敢私自處置”六個字,是他作為降將的唯一護身符,卻也藏著他最後的一點良知。
華箏聽罷,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終究還是轉向忽必烈,聲音裏竟帶著一絲請求:
“大汗,念在武敦儒終究是他的弟子,可否……留他們一命?”
此言一出,風聲似乎都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忽必烈身上。
他看著華箏那雙略帶期盼卻又強自倔強的眼睛,又瞥了一眼跪地不起的呂文德,手指在玄色大氅的袖中緩緩摩挲,沉吟不語。
忽必烈撚須沉吟,心中正權衡著華箏的面子與呂文德作為降將的處置。
這片刻的寂靜,卻被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喝撕得粉碎!
“蒙古狗奴,納命來!”
話音未落,兩道身影已如流星隕墜,從遠處的林中撲殺而來!
為首的男子約莫三十歲年紀,身形魁梧,面容雖俊朗,卻蘊含著一股風霜與悲愴之氣。
他右袖空空,顯然斷了右臂,僅存的左手中,穩穩地提著一柄比尋常長劍寬厚數倍、古樸無光的玄鐵重劍!
他身形之快,完全不像一個手持如此重兵之人。
眨眼之間,劍鋒已直指忽必烈!
那雄渾的劍壓甚至壓得人喘不過氣,仿佛要將空氣都一併斬開!
眼見這開山裂石的一劍就要劈中忽必烈,忽必烈嚇得雙目盡赤,身旁一名親忠衛兵已目眥欲裂,嘶吼一聲,不閃不避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在了大汗身前!
“噗嗤!”
利劍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恐怖,那名武士連慘叫都未發出,整個身體被巨力撕成兩半,鮮血與內臟瞬間噴濺了忽必烈一身!
這壯烈的一幕讓忽必烈魂飛魄散,他只覺一股溫熱的腥膩糊滿臉龐,平日裏君臨天下的威儀蕩然無存,求生本能讓他手腳並用地就地向上一滾,狼狽不堪地滾出戰圈。
兩名頭戴金盔的衛士立刻撲上,一左一右架起他,邊戰邊退,迅速遠離這兇險的核心戰場。
就在此時,隨行的長須道士動了。
他一步跨出,寬袍大袖無風自動,雙掌一前一後,印向那玄鐵重劍的劍身。
“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道士身形一晃,腳下竟踩裂了地上的凍土。
他硬生生接下了這雷霆萬鈞的一擊!
與此同時,另一名白衣女子也已殺到。
她一身白衫,身姿飄逸,宛若九天玄女下凡,手中一柄晶瑩軟劍使開,身法靈動之極,與那男子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獨臂男子一擊不中,目光死死鎖定在被架著後退的忽必烈身上,眼中殺意如沸。
他一抖手腕,玄鐵重劍橫掃,劍風呼嘯,直取忽必烈中路,意圖連護衛與大汗一齊斬斷!
“休得倡狂!”
長須道士暴喝一聲,不退反進,雙掌齊出,掌緣竟帶著一層幽幽的藍光,狠狠斬在劍身側面。
獨臂男子只覺股陰寒至極的內力順著劍身傳來,半邊身子一麻,攻勢為之一滯。
就這瞬息的空隙,白衣女子已如鬼魅般掠至。
她不看忽必烈,軟劍卻化作千百道光影,直刺道士周身大穴。
她武功路數看似輕柔,實則每招都直指要害,狠辣無比。
道士被迫回防,雙掌拍出,掌風不再是單純的劈砍,而是一圈圈陰寒的無形氣勁,籠罩向白衣女子。
女子身在劍網之中,只覺寒氣侵肌,仿佛從春暖花開的境地一步踏入數九寒冬,連劍招都略顯滯澀。
她不敢硬接,身形一折,如穿花蝴蝶般繞開。
戰局瞬間陷入膠著。
數十名金帳武士見狀,迅速組成一個緊密的刀陣,將道士護在中央,刀光如輪,密不透風。
獨臂男子見狀,攻勢愈發狂猛。
他完全不顧自身安危……
每一次出劍的目標,都是透過重重刀圍,遙遙指向忽必烈!
玄鐵重劍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時而力劈華山,逼得刀陣變形;
時而橫掃千軍,數名武士便筋骨齊斷地飛出。
“殺!”
他每一次衝鋒,都似乎要將自己的性命也一同豁出去。
但每一次,那長須道士都如跗骨之蛆般擋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道士武功也實在高絕,他的雙掌陰毒無比……
每一次與重劍接觸,那該死的寒氣便如跗骨之蛆,侵蝕著獨臂男子的經脈。
同時,他身形飄忽,掌風綿密,既能護住身邊武士,又能時不時地抽冷子攻向白衣女子,逼得她不得不回防援護。
場中,只聽得叮噹兵刃交擊聲、武士的慘叫聲、掌風的呼嘯聲混雜在一起。
忽必烈則在兩名金帳衛士的死死護架下,越退越遠,他那沾滿血污的臉上,恐懼與狠戾交織,死死盯著那個如魔神般的獨臂男子。
一名機警的金帳武士眼看大汗暫時安全,立刻從懷中掏出一枚號炮,用火摺子點燃。
“咻——!”
一道絢麗的煙火沖天而起,在陰沉的天空炸開,這是召集附近巡邏騎手的最高信號!
山間的林中,又有腳步聲急促傳來。
那獨臂男子抬頭望了一眼空中的煙火,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他對身旁的白衣女子急促道:“走!”
兩人心意相通。
下一刻,那白衣女子不再遊走,而是貼近獨臂男子。
兩人雙劍合併!
刹那間,玄鐵重劍的剛猛霸道與軟劍的陰柔精妙融為一體,爆發出截然不同的磅礴劍氣!
那獨臂男子左手持重劍,竟是以守代攻,挽出一片密不透風的劍幕。
而白衣女子的軟劍則從劍幕的縫隙中如毒蛇般刺出。
劍幕沉重,擋住了所有攻向他們的兵刃和掌風;
毒蛇陰冷,則每次都帶走一條性命。
一名金帳武士剛拼死沖近,就被重劍的餘震震碎五臟……
而另一旁的同袍則喉嚨上多了一道血線,甚至沒看清那軟劍是如何刺出的。
他們以這詭異的防禦姿態硬是向前踏出三步!
每一步,都伴隨著死亡的降臨,金帳武士們心生寒意,竟被震懾得不敢輕易上前。
長須道士雙掌齊出,那陰寒掌力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罩向二人。
然而掌力一接觸到那合併的劍氣,便如同泥牛入海,被那股奇特的陰陽合勁化解於無形。
道士臉色一沉,乘著眾人被逼退的瞬間,雙掌運足十成功力,再次拍來!
而就在此刻,男女二人忽然全身力道一收,那股壓制眾人的強大劍氣瞬間消失!
道士全力一擊落空,身形一個趔趄……
而圍攻的金帳武士們更因用力過猛,攻勢出現了短暫的停滯。
就是這一頓!
那獨臂男子與白衣女子如蒼鷹般拔地而起,高空中一個轉折,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蒼茫的山林之間,只留下那柄玄鐵重劍帶來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森然殺意和一群心有餘悸、不敢追擊的眾人。
驚魂甫定的忽必烈在數十名金帳武士的簇擁下,如同一只受驚的孤狼,倉皇向襄陽城的方向轉移。
他的龍袍沾滿了同伴的血與汙土,髮髻散亂,平日裏那份睥睨天下的威嚴早已被劫後餘生的恐懼沖刷得一乾二淨。
他不再騎馬,而是坐在一輛加裝了厚厚盾板的馬車內,雙手仍在微微顫抖,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那玄鐵重劍撕裂空氣的尖嘯,和那名衛兵被腰斬時沉悶的骨骼斷裂聲。
車隊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煙塵大起,一隊兵馬急馳而來。
當先一騎遠遠望見大汗的儀仗,立刻高聲呼喝,正是襄陽守城的精銳。
直到被自己的人馬團團圍住,感受到那熟悉的護圍陣型,忽必烈那懸到嗓子眼的一顆心,才勉強落回胸腔。
他撩開車窗簾,看著那些盔甲鮮明、神色恭謹的士兵,臉上血色仍未恢復,眼神卻已從驚駭轉為一片森然的寒冰。
回到城中臨時駐蹕的元帥府,忽必烈屏退左右,只留下那長須道人。
他走到一盆水前,用布巾狠狠擦拭著臉上的血污,動作之粗暴,仿佛要將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也一同洗去。
突然,他將布巾猛地摔進盆裏,濺起一片水花,轉身死死盯住那道人,聲音沙啞而尖銳:
“玄冥真人!
這兩人究竟是誰?!”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怒火與後怕,“你不是號稱我漠北第一高手,掌下無生魂嗎?
區區兩個人,竟讓你和一隊金帳武士如此狼狽?
宗廟神器,天下大汗,今日之險你可擔待得起?!”
玄冥真人那張原本頗為自負的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他躬身將頭深深低下,抱拳道:
“大汗息怒,息怒!
非是貧道不盡力,實是今日之敵,太過棘手。”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緩緩道:
“觀其二人架勢,男的雖然斷了一臂……
但雄渾內力世所罕見;
女的身法飄忽,劍招精妙無比。
貧道斗膽猜測,這兩人……恐怕便是江湖上人稱『神雕大俠』的楊過,及其妻子小龍女。”
見到忽必烈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他連忙補充道:
“這二人單打獨鬥,皆非貧道『玄冥神掌』之敵。
玄冥神掌至陰至寒,專傷奇異經脈,尋常高手觸之即潰。
但楊過與小龍女二人配合多年,心意相通,創出了一套『雙劍合璧』的劍法,一陰一陽,一剛一柔,相生相濟。
這劍法之妙,在於陰陽合一,渾然天成,貧道的掌力攻過去,便如冰雪投入熔爐,瞬間被化解,根本無法奏效。
兩人聯手,實力何止翻倍,實是天下一等一的難纏人物!”
“神雕大俠……楊過……”
忽必烈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突然間,他腦中如有一道閃電劈過,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隨即又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你說的是那個……那個在三軍陣前,射殺了我兄長蒙哥大汗的楊過?!”
玄冥真人沉重地點了點頭:
“正是此人。”
“轟!”
忽必烈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桌案上,堅硬的梨花木竟被他生生拍出一道深深的掌印!
他雙目赤紅,狀若瘋狂的野獸:
“好一個楊過!
好一個宋人走狗!
殺了我兄長還不夠,如今竟要取我性命!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他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命令:
“玄冥真人聽令!
即刻起,撒下天羅地網,通緝這兩人!
畫影圖形,傳遍我大蒙古國萬裏疆土!
無論是誰,凡是能提供他們二人蹤跡者,賞黃金千兩!
若能活捉或獻上其首級者,封萬戶侯,賞萬金!
我倒要看看,這天底下,有沒有人敢與我大汗爭奪這份天賞!”
玄冥真人躬身領命:
“遵旨!”
玄冥真人退下後,大殿內一時恢復了死寂,忽必烈的怒火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刺骨的冷酷。
他踱步到窗邊,望著襄陽城內尚未完全熄滅的狼煙,眼神幽深。
“傳伯顏。”
他淡淡地說道。
不多時,身材魁梧的伯顏悄然步入,單膝跪地:
“大汗。”
忽必烈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可怕:
“玄冥真人的事,你辦得怎麼樣了?”
“回大汗,已經按您的吩咐,初步建成了『金雕探子』。
不過人手尚少,只在中原腹地佈置了一些眼線。”
“不夠!”
忽必烈斷然道:
“從你的親兵裏,再撥一千人出來,全都交給玄冥真人,讓他去找!
我不在乎用什麼方法,也不在乎花多少銀子,我要這兩個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伯顏一愣,隨即應道:
“是。”
忽必烈話鋒一轉:
“還有,光有我們自己人還不夠。
你去江南走一趟,用我的名義,收羅一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隱世高手。
告訴他們,只要能忠心為我辦事,黃金、美女、官位,我都可以給。
我要一支只效忠於我自己的影子衛隊,隨時能護我左右。”
伯顏心中一動,這道命令等於賦予了他極大的權力和資源,他立刻伏地:
“臣,遵大汗諭令!”
伯顏領命正要起身離去,忽必烈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落在伯顏臉上:
“今天在城外,呂文德也看到了吧?”
伯顏心頭一凜,不知大汗何意,只得答道:
“是,襄陽安撫使呂文德在場。”
忽必烈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他看到了宋國的『神雕大俠』來刺殺我,卻跪在郭靖那反賊的墳前,痛哭流涕。
你以為他是在哭什麼?”
沒等伯顏回答,他便自行道來:
“他哭的是故國,哭的是舊主!
他的心,還是向著大宋的。
這種人,心懷故舊,心存僥倖,是絕不能讓他掌軍的!”
伯顏恍然大悟,心中對大汗的忌憚又深了一層。
忽必烈繼續說道:
“但是,現在還不能動他。
襄陽城剛下,百姓人心未定,江南還有無數宋朝官吏在觀望。
留著呂文德這個『降將榜樣』,對他們是種安撫,是條活路。
你明白嗎?”
“臣,明白大汗深意。”
“好。”
忽必烈滿意地點點頭,“襄陽安撫使的虛銜還給他,讓他繼續做。
但你要親自去安排,給他一個『後勤總督』的美差,讓他去管糧草、修城池這些雜事,兵權,一寸一毫都不能再碰了。”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襄陽城中,兵馬總管的位子,就空出來吧。
你自己看著辦,找個信得過的人填上。”
伯顏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抑制不住狂喜!
收兵權,安插自己人!
這是何等的信任與重用!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身影——自己的侄子兀良,勇猛有餘,正是求一個升遷的機會的時候……他連忙重重叩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臣一定為大汗,安排一個最穩妥的人選!”
“去吧。”
忽必烈揮了揮手,再次轉向窗外,只留給伯顏一個深不可測的背影。
伯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大殿之內,只剩下忽必烈一人。
他看著遠方,眼中閃爍著梟雄才有的光芒。
一次刺殺,不僅沒讓他卻步,反而讓他瞬間布下了針對江湖、朝堂、降將三方的棋局。
此時的他,哪里還有半分驚魂未定的狼狽,分明是一只剛剛舔舐完傷口,正在尋覓下一個目標的草原蒼狼。
山林深處,寒風冽冽。
剛才那神仙般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後,在崎嶇的山道上疾行了近一個時辰,直到回頭再也望不見襄陽城的巍峨輪廓,那如魔神般的獨臂男子方才緩緩停下腳步。
他背靠著一棵合抱粗的古松,粗重地喘息著,玄鐵重劍的劍尖拄在地上,在堅硬的凍土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凹痕。
白衣女子輕盈地落在他身旁,伸手為他拭去額角的汗珠,清冷的眼眸中滿是關切:
“過兒,今番可頗為冒險。”
那被稱作“過兒”的男子聞言,先是仰天發出幾聲豪邁不羈的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山谷中回蕩,震得積雪簌簌而落。
但笑聲未歇,卻驟然一轉,化作了刻骨的恨意,他猛地一拳擊在身旁的樹幹上,嗡然作響。
“龍兒,我楊過平生不怕弄險!
十六年前,我在蒙哥大汗的萬軍從中,尚能取他性命。
今日如能再殺一個蒙古大汗,將這蠻人的氣焰徹底打下去,豈不快哉!”
原來這身負絕世的獨臂豪俠,正是名震江湖的神雕大俠楊過!
而這位氣質如仙的白衣女子,自然是他心中唯一的摯愛,小龍女。
小龍女沒有勸阻,只是順從地依偎進他寬闊的懷裏,感受著他胸膛因激動而劇烈的起伏,輕聲問道:
“方才一時衝動,可忘卻了在此守孝的初衷?”
楊過長歎一聲,眼中的狂怒漸漸被一層深沉的落寞所取代,他抬起唯一的手,輕撫著小龍女的秀發,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
“忘不了。
郭伯伯於我恩重如山,這三個月的守孝之期,我絕不負他。
只是……方才見那賊酋驕橫跋扈,便想起襄陽城中萬骨枯,一時沒忍住。”
他望向襄陽的方向,眼中淚光一閃而逝,“龍兒,讓你跟著我在這險惡江湖奔波,是我對不住你。”
原來,二人此次重出江湖,根源卻不在恩仇……
而在血脈。
歸隱穀底,情意雖濃……
但歲月漸長,小龍女心中卻愈發渴望能為楊過留下一兒半女,延續楊家香火。
她不盼自己,只盼這個受盡苦難的男人能有一絲天倫之樂。
這份執念,成了她心頭最重的事。
楊過雖也盼能有個孩兒……
但他更見不得龍兒為此日日蹙眉,鬱鬱寡歡,於是便下定決心,陪她重出江湖,遍訪名醫。
他們求訪了無數名醫,得到的答復卻大同小異:小龍女自幼修煉《玉女心經》,此功法至陰至寒。
雖使她容顏不老,身法飄逸,卻也讓她身子從骨子裏透出一股寒氣,極有可能是“宮寒”之症,難以受孕。
這個結論,如一塊寒冰,沉甸甸地壓在小龍女心頭。
途中,他們聽聞襄陽城破,郭靖黃蓉夫婦殉國。
楊過悲憤交加,當即與小龍女趕去,在那黃土新堆之前,默默叩拜。
楊過感念郭靖的養育與知遇之恩,便提出要在此守孝三月,以全人子之義。
小龍女知他性本逍遙,並非拘泥俗禮之人,此舉多半是為郭伯伯,也是為了讓自己心中那份悲憤有個寄託,便溫言應允。
這三個月裏,楊過白日便在四下山林間縱情馳騁,練習劍法,釋放著他那不羈的天性,夜裏則靜靜地陪著小龍女,看月升日落。
小龍女看著他漸漸舒展的眉頭,心中雖不免為求子之事焦急,卻也由著他享受這份難得的快活。
他們約定,守孝期滿,便繼續南下尋醫。
不料,就在今日,二人收拾行囊,剛要下山,卻在山道中恰遇前來巡視戰場的忽必烈一行。
楊過心中那股為郭伯伯復仇的血性瞬間被點燃,更兼對蒙古首領的天然敵意,根本來不及多想,便與小龍女一同發動了這場刺殺。
此刻,驚險已過,狂熱退潮,那深埋心底的憂慮再次浮上心頭。
楊過緊緊抱著小龍女,仿佛要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低聲道:
“龍兒,別怕。
守孝期滿,我便陪你繼續走下去。
天底下沒有解不了的症,沒有治不好的病。
為你尋回康健,為我楊家添一後人,比什麼都重要。”
小龍女靜靜地靠著他,感受著這個男人為她付出的一切,心中既是感動,又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
她點了點頭,將臉埋得更深,輕聲“嗯”了一下。
山風拂過,吹動著她的衣袂和白紗,也吹亂了這對神眷侶侶剛剛燃起的火焰,只留下一縷為親人故友而生的哀思,和一條為她心中執念而繼續奔波的、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