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裏外,阿術的中軍大營燈火通明,卻是一片焦灼的死寂。
夜幕下,大地在微微顫抖。
越來越多的敗兵殘將從黑暗中湧出,如同一道道污濁的溪流,匯入這片臨時的避難所。
他們盔歪甲斜,有的拄著斷刃,有的攙扶著傷垂的同伴,許多人臉上還沾著凝固的血污與黑色的硝煙,眼神空洞,驚魂未定。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汗臭以及一種名為“戰敗”的屈辱氣息。
營門口的親兵起初想整肅隊伍,可看著這源源不斷、超乎想像的潰敗景象,也只能面面相覷,臉色發白。
阿術身著戎裝,大步流星地走出帥帳,當他看到營中那黑壓壓近千名垂頭喪氣的士卒時,瞳孔驟然收縮。
他在陣前搏殺多年,何曾見過如此淒慘的敗績?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史將軍呢?
史天澤在哪里?”
他抓住一名百夫長的衣領,聲音因急切而嘶啞。
那百夫長嘴唇哆嗦著,仿佛還未從地獄般的景象中掙脫,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嘶吼道:
“元帥!
史將軍……史將軍他……他陣亡了!”
“什麼?!”
阿術如遭五雷轟頂,一把將那百夫長搡倒在地。
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
史天澤!
跟隨蒙哥和忽必烈兩任大汗征戰四方、身經百戰的宿將!
就這麼……死了?
他腦中“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第一反應不是悲痛,而是刺骨的冰冷恐懼——伯顏!
那個一直與他明爭暗鬥、手段狠辣的伯顏,若知道此事,定會抓住這個把柄,將自己置於死地!
“怎麼回事!
快說!
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術強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濤駭浪,厲聲喝問。
敗兵們七嘴八舌,驚恐地描述著那場噩夢般的戰鬥:那撕裂夜空、摧枯拉朽的巨響;
那無堅不摧、連皮甲都無法抵擋的“妖術”;
那狹窄峽谷中如同修羅場的屠殺……他們語無倫次……
但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狠狠砸在阿術的心上。
火器!
又是火器!
阿術的心猛地一沉。
襄陽城的陰霾瞬間籠罩心頭。
當初在襄陽城下,這東西就讓他們吃足了苦頭,可後來圍困鄂州,卻未曾再見過。
難道……這又是宋軍的新詭計?
他躊躇了,史天澤之死已是大錯,若再因輕信潰兵之言而錯估形勢,恐怕自己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那原本銳意進取的心,此刻被疑慮與恐懼的冰水徹底澆冷。
大軍行進的節奏,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翌日清晨,正當阿術心亂如麻,不知是該繼續進兵還是後撤之時,一騎快馬卷著煙塵狂奔而至。
騎士是伯顏帥府的傳令官,他翻身下馬,不顧喘息,高舉著一卷令旗,高聲道:
“奉大元帥伯顏之命,阿術將軍即刻撤軍,不得有誤!”
阿術的心猛地一沉,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伯顏這是要落井下石,拿自己開刀了!
他剛想抗辯,那傳令官卻不給他機會,繼續朗聲道:
“大汗陛下不日將駕臨襄陽,命各路軍馬即刻回防,恭迎聖駕!”
“大汗駕臨?!”
阿術大驚失色,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事態的嚴重性。
與伯顏的爭執是內部矛盾……
但若耽誤了迎駕大汗,那可是大不敬!
滿心的不甘與憤懣,在這一刻都化為冰冷的恐懼。
他不敢再有絲毫猶豫,立刻傳令全軍,放棄進攻,經由鄂州倉皇撤回襄陽。
襄陽城帥府,昔日宋廷的官署,如今換上了蒙古的旌旗,氣氛卻比往日更加肅穆。
忽必烈端坐主位,身形瘦削,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不怒自威的皇者之氣天然地彌漫開來,壓得所有人都有些喘不過氣。
階下,伯顏與阿術分列兩側,皆是盔甲鮮亮,神情卻迥然不同。
而在他們身後稍遠的位置,站著一個身形不高、面容沉靜的漢人將領,正是忽必烈身邊的紅人,叛宋降蒙的劉整。
原來,襄陽城破之後,忽必烈輕車簡從,從千裏之外的大都風塵僕僕趕來。
這座曾讓他蒙哥大汗隕落的堅城,既是他的榮耀階梯,也是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痕。
他此行,一為緬懷蒙哥,二為親眼看看這座宋國的屏障。
他掃視眾將,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劉整,忽然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劉愛卿。”
劉整連忙出列,單膝跪地:
“臣在。”
“此番能克襄陽,愛卿當居首功。”
忽必烈笑道:
“『欲滅大宋,必先取襄陽』,此策如撥雲見日,正是愛卿為我大蒙古指明了方向。
若無此策,我大軍不知還要在南國泥沼中掙扎多久。
朕心甚慰。”
此言一出,阿術與伯顏的眼中都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
劉整則激動得身體微顫,伏地叩首:
“全賴大汗天威,臣不敢居功。”
他心中卻掀起滔天巨浪,一股壓抑已久的興奮與得意油然而生。
他雖獻上定國之策,又為蒙古苦心經營水師,卻終究身份尷尬,屈居於阿術、伯顏這些蒙古勳貴之下,備受掣肘。
今天,能得到大汗如此直接的讚譽,無疑是最大的肯定。
他暗暗握緊了拳頭,他知道,自己的價值,遠不止於此。
忽必烈滿意地點點頭,這才轉向阿術:
“阿術。
雖看了你的戰報……
但細節不明,你且說來,圍城之戰,是如何打的?”
聽完阿術添油加醋的彙報——如何圍城,如何英勇無敵,呂文德如何在絕境下被迫投降——忽必烈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頻頻點頭。
阿術說得慷慨激昂,仿佛那場勝利全是他一人之功,連帶著將襄陽的攻克也歸功於自己的指揮。
就在此時,伯顏冰冷的聲音響起:
“大汗,阿術將軍此言,恐怕有所隱瞞。”
阿術臉色一變,怒視伯顏。
伯顏不卑不亢,上前一步,躬身道:
“就在數日前,阿術將軍未得帥令,便擅自使史天澤將軍為前鋒進攻江州。
如今史天澤將軍戰死,所部精銳盡沒……
而他本人卻只帶著敗兵倉皇而回,這又作何解釋?
此番大捷之威,恐怕已被他這一場冒進葬送殆盡!”
“什麼?!”
忽必烈端坐的身體猛地一震,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中爆發出驚人的寒意。
史天澤!
那不是普通將領,是跟隨他縱橫馳騁、威名赫赫的宿將!
他竟然死了?!
他的目光如利劍般刺向阿術,隱隱透出一股雷霆之怒。
他本就對阿術的急功近利有些不滿,如今又折了史天澤這員大將,無疑是給他的一記響亮耳光。
阿術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你!”
阿術在忽必烈的威壓下,氣焰卻依舊不減,強辯道:
“伯顏!
你休要血口噴人!
史將軍乃是為宋軍的妖術火器所害,非戰之罪!”
“妖術火器?”
伯顏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大汗麾下鐵騎橫掃歐亞,何曾怕過什麼妖術?
我看是阿術將軍驕慢無謀,急於立功,想一口吞下賈似道號稱二十萬大軍駐守的鄱陽湖防線,才弄險至此,折我大將,損我軍威!”
兩人你來我往,爭執不休,言辭愈發激烈,竟將帥府變成了角鬥場。
忽必烈默然不語,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心中明鏡似的。
伯顏驕縱有謀,卻功高權重,掌握著南征的核心兵權;
阿術勇猛,卻鋒芒畢露,同樣手握重兵。
如今兩人公然對立,這“二士爭功”的局面,既是威脅,更是可資利用的棋局。
他忌憚他們,也需要他們相互制衡。
“夠了。”
帥府之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伯顏與阿術的爭執戛然而止……
但空氣中那股劍拔弩張的意味卻愈發濃烈。
眾將皆垂首屏息,不敢直視禦座之上那張沉如寒鐵的臉。
忽必烈的目光從伯顏身上收回……
最終定格在了阿術的臉上。
那目光中再無方才的波瀾不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實質般的失望與怒意。
他緩緩開口,語調平緩,卻字字如千鈞之重,砸在阿術的心頭。
“史天澤。”
忽必烈只是輕輕吐出這三個字,整個帥府的溫度仿佛又降了幾分。
“我朝宿將!
他的功勳,刻在大蒙古的石碑上,他的名字,是天下勇士的楷模!”
他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而你,阿術!
因你一時驕慢,蠱惑重臣,致使我大蒙古的棟樑之臣,竟喪命於區區江州城外!
你可知罪?”
這番話,不似質問,更似審判,全然是將史天澤之死的罪責完全釘在了阿術的頭上。
阿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盔甲與地面碰撞發出沉悶的巨響,他額頭緊貼冰冷的金磚,聲音顫抖地辯解道:
“臣……臣罪該萬死!
但宋軍火器犀利,實非戰之罪,請大汗明察!”
“火器?”
忽必烈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那笑聲裏充滿了不屑,“朕的鐵騎橫掃花剌子模,踏破宋朝四川盆地,何曾怕過什麼『火器』?
敗了,便是敗了!
與其找藉口,不如想想你自己的蠢笨!”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伏在地的阿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朕罰你,俸祿一年,官降三等!
自今日起,你所有兵權,暫歸伯顏調遣!”
此言一出,阿術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與屈辱……
而一旁的伯顏則嘴角微微上揚,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得意。
官降三等,罰俸一年,這還是其次,歸伯顏調遣,無異於將一頭猛虎的爪牙盡數拔去,任由另一頭猛虎擺佈!
這對於心高氣傲的阿術而言,是比死還難受的羞辱。
阿術正欲開口再辯,忽必烈卻再次開口,話語中卻透著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伯顏和阿術二人,“如今已近晚秋,南方天氣陰冷,不利於大舉攻勢。
我軍又在襄陽連日圍城,頗有折損疲乏,傳我旨意,全軍休整,來年春暖,再行征伐宋國。”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一種帝王特有的、冷酷的權衡之術:
“史天澤之死,是朕之痛,也是你之過。
但朕,給你的罪,是你的罰;
來年伐宋,是你的機會。
是好是壞,是龍是蟲,全看你自己的造化。
你,可明白?”
阿術怔住了。
他徹底明白了。
大汗這是在打他一巴掌,再給他一顆甜棗。
罰他,是暫時的打壓,為了安撫人心……
尤其為了壓制他這股過盛的驕氣;
再給兵權,則是為了繼續利用他這把鋒利的刀,去和伯顏這另一把刀相互制衡。
這既是羞辱,也是唯一的機會。
一股混雜著屈辱、怨憤和一絲殘存野望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
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重重地將頭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用盡了全身力氣嘶聲道:
“臣……遵旨!”
忽必烈看著伏在地下的阿術,又瞥了一眼面露得色卻故作平靜的伯顏,心中波瀾不驚。
兩頭猛虎的爭鬥,必須由他來掌控節奏。
一根鞭子太松,另一根就得勒緊。
他需要的,是一對既相互撕咬、又能為他驅使的獵手,而不是一頭掙脫鎖鏈的孤狼。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屆時,伯顏、阿術,你們二人各統一軍,分進合擊。
誰先攻入臨安,誰,便是我蒙古下一任征宋大元帥!”
此言一出,伯顏與阿術同時一震,眼中都燃起了熾熱的火焰。
他們明白了大汗的意圖——這是將他們徹底推向了競爭的懸崖。
誰都再無退路。
“都隨朕回大都吧。”
忽必烈揮了揮手,結束了這場廷議,也埋下了更深的裂痕。
眾人散去,忽必烈卻單獨叫住了伯顏。
“愛卿對阿術口中的『火器』,有何看法?”
忽必烈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帶著一絲探究。
伯顏心中一動,知道機會來了。
他躬身道:
“大汗,臣以為,火器之威,確有其力,在守城攻壘或許有些奇效。”
他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一絲輕蔑:
“阿術將軍在襄陽城破後,繳獲了一批宋軍火器,也曾試過。
那東西裝填煩瑣,發射遲緩,一場戰事下來,所殺之敵,尚不及我鐵騎一個衝鋒。
蒙古鐵騎,來去如風,橫掃千軍,才是立於不敗之地的根本。
若因一兩次失利,便棄長就短,舍我精銳的騎射之勇……
而去追求奇技淫巧,實乃不智之舉,恐會動搖國本。”
忽必烈靜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著龍椅的扶手。
伯顏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裏。
蒙古的強大,就在於那無堅不摧的鐵騎和優秀的射手。
火器?
不過是宋人無力回天時的苟延殘喘罷了。
“嗯,愛所言有理。”
忽必烈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騎兵,才是我大蒙古的雷霆之威。
此事,便就此議下吧。”
伯顏恭敬地退下,嘴角浮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他成功地給阿術上足了眼藥。
夜晚,襄陽城頭,冷風呼嘯。
忽必烈憑欄遠眺,望著腳下這座破碎的雄城,又想到那遙遠的臨安。
功臣的驕橫,戰術的爭論,在他眼中,都不過是實現最終霸業路上的小小漣漪。
至於那在江州掀起驚濤駭浪的“火器”,此刻在他心中,已如風中殘燭,微不足道。
他將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北方,那裏,才是他整個帝國的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