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回到郭府,見演武場上,郭靖仍在悉心教導劉真降龍十八掌的招式,一板一眼,一絲不苟。
她心中躊躇,宛如一團亂麻,不知該如何開口勸說那個“鋼筋鐵骨”般的丈夫。
這一夜。
兩人同床異夢,各懷心事。
郭靖想著如何儘快將降龍十八掌的架子讓劉真記熟,黃蓉卻在腦中演練了千百種說辭,卻覺得每一種都顯得無力。
翌日清晨,郭靖早早起身,推門而入,臉色鐵青,眉宇間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蓉兒!
你怎能如此?”
黃蓉心頭一跳,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她故作鎮定地起身道:
“靖哥哥,你怎麼回來了?
呂大帥不是將你留下議事了麼?”
“議什麼事?!”
郭靖大步上前,聲音如滾雷般在屋中炸響,“議我夫婦臨陣脫逃之事嗎?!
呂大帥方才召我去,說要調我等前往鄂州夏帥處,替換劉承遠劉將軍鎮守水軍,還說是你苦苦哀求!
蓉兒,你……你怎能背著我做這等事?!
襄陽乃大宋命脈,我郭靖在此立誓,此身與此城共存亡,怎能做這等臨陣脫逃之事!”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滿是痛心和失望。
在他看來,這比戰敗還要屈辱。
黃蓉心知瞞不住,長歎一聲,拉著他的手臂,將按在椅上坐下:
“靖哥哥,你聽我說,冷靜些。”
郭靖依言坐下……
但身體依舊繃緊如一張拉滿的弓。
黃蓉凝視著他的眼睛,聲音放緩,卻帶著一絲顫抖:
“靖哥哥,你我夫妻守這襄陽城,何止十年?
出生入死,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傷,我都看在眼裏。
可你……你也要看清大勢啊!
襄陽如今不足三萬守軍,糧草只夠支撐兩月……
而城外是忽必烈的十萬雄師!
朝廷呢?
援軍在哪里?
一次次的求援信,石沉大海!
還有那個王太監,前些日他還敢將你軟禁,視國家柱石如草芥,只為了貪圖我們的一點火銃秘方!”
她越說越激動,眼中泛起水光:
“靖哥哥,你忠義無雙,這天下誰人不知?
可這份忠義,是給一個值得效忠的朝廷啊!
你耿直了一輩子,可蓉兒是你的妻子,是芙兒、襄兒、破虜的母親!
我不忍心看著你,看著芙兒,最後都變成這城牆下的一抔黃土!
去鄂州,不是逃跑!
是去守備水路,是從那裏策應襄陽,是以退為進,是為大宋留下一粒能東山再起的火種啊!”
郭靖聞言,怒氣不消,反而更盛。
他猛地站起,在屋中煩躁地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聲仿佛在為這座孤城敲響喪鐘。
“不要說這喪氣話!”
他轉身,眼眥欲裂地盯著黃蓉,“大宋縱有千般不是,百姓何辜?!
襄陽一日不破,便是我大宋一日未亡!
我郭靖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若今日棄城而去,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我那些戰死沙場的袍澤,還有臉面去見恩師?!
百姓們將我們視為守護神,我們一走,他們怎麼辦?
蒙古兵屠城的慘狀,你想過嗎?!
我郭靖,寧死不走!”
黃蓉見他如此固執,心急如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聲音帶著哭腔:
“靖哥哥!
你看看芙兒和襄兒!
她們才多大?
你忍心讓她們跟著我們,看著這城破人亡,玉碎於此嗎?
我們守襄陽是忠義,可那個坐享其成的朝廷,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是工具!
是炮灰!
靖哥哥,你一生耿直,可蓉兒求你一次,為你的妻子,為你的兒女,『自私』一次,不行嗎?!”
郭靖渾身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痛苦。
他何嘗不知黃蓉的苦心,何嘗不心疼自己的兒女。
可“忠義”二字,自他習武之日起,便如千斤巨鼎,壓在他的心頭,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
他緩緩坐下,握住黃蓉冰涼的手,聲音也低沉下去:
“蓉兒,我知你為我好,知你怕我……可我生來便如此,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若今日我走了。
這『郭靖』二字,便從此汙了,再也洗不乾淨。
蓉兒,你的智計無雙,襄陽若還有一線生機,定在你手中。
別灰心,我們再想想辦法……”
黃蓉的眼淚終於決堤,她撲進郭靖懷中,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襟,聲音嘶啞:
“靖哥哥……你這呆子……你這是迂腐啊……”
兩人相擁而泣,屋中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探進一個腦袋,賊兮兮的正是劉真。
他撓著頭,一臉傻笑:
“郭大俠,黃女俠,今兒還教武藝不?
……呃,打擾了?”
看到屋裏這陣仗,他反應極快,腦袋立刻縮了回去。
黃蓉卻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擦幹眼淚,朝門口喊道:
“劉真!你進來!
正好有件事要你評評理!”
劉真有些忐忑地走了進來,黃蓉還不待他站穩,便將事情原委快速說了一遍,說著,還不停地朝劉真使眼色,那意思是:快點幫腔!
劉真心領神會,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開始勸說:
“郭大俠,黃女俠說得確實有道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您武藝蓋世,若是在鄂州,更能牽制蒙古大軍,說不定還能找到機會直搗黃龍呢!”
郭靖哪里聽得進去,沉聲道:
“劉公子,你不明白。
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
黃蓉見勸說無效,心中焦急,在身後偷偷用手指捅了捅劉真的後腰,用眼神示意:快想點別的辦法!
劉真被捅得一縮,眼珠子一轉,邪念頓生。
他嘴上說著“是是是”,手上卻不知從何時伸出,借著寬大衣袖的掩護,悄悄握住了黃蓉擱在身旁的手。
光滑細膩,溫軟如玉。
黃蓉渾身一僵,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又怕被郭靖發現,只能惡狠狠地瞪著劉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是羞愧又是氣惱。
劉真卻毫不在意,反而覺得刺激無比,在寬袖的掩護下,手指還賴皮地在她手心輕輕撓了兩下。
看著黃蓉那敢怒不敢言、急得快要冒煙的模樣,他心中大樂。
玩鬧歸玩鬧,正事還得辦。
眼見黃蓉快要急眼,劉真眼珠又是一轉,計上心來。
他收起了嬉笑,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對郭靖道:
“郭大俠,其實我來找您,也是為了一件十萬火急的大事!”
郭靖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來:
“何事如此緊急?”
劉真歎了口氣,神情凝重:
“大事不好了!
雖然前些日子水寨大捷,擊退了劉整主力……
但近日來,小股的蒙古水軍卻擾得我們不勝其煩!
他們深知水寨火銃厲害,便不與我正面交鋒,只派一些武功高強的蒙古好手,趁夜乘快船騷擾,放火投毒,防不勝防!
我們損失慘重啊!”
郭靖眉頭緊鎖:
“竟有此事?
何不稟明呂大帥?”
“唉!”
劉真又是一歎,“……我擔心王國忠那個老閹狗。
他一直覬覦我的火銃製作秘方,我若這個時候再露面,無疑是自投羅網!
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才想來求郭大俠您!”
“求我?”
“是!”
劉真懇切道:
“只有您郭大俠的威望,才能鎮住那幫宵小!
您去跟呂大帥說說,撥給我一批火藥,再派幾員得力的將領,去水寨幫我穩定陣腳,抵擋一陣蒙古高手就行!
等我們緩過這口氣,水寨安穩了,才能更好地支援襄陽城啊!”
他將“支援襄陽”四個字咬得極重。
郭靖聞言,陷入了沉思。
劉真的話有理有據,水寨不穩,確實會牽動整個襄陽的防禦。
而且,王國忠確實是個巨大的隱患,他剛被火銃秘方的事軟禁過,知道王國忠覬覦劉真手裏的玩意兒,由他出面,確實比劉真這個“身懷重寶”的鄂州小英雄要安全得多。
他想了片刻,覺得此事刻不容緩,於是點頭道:
“你說的有理。
火藥乃水寨要物,實不該短缺。
我這就去面見呂大帥,為你討要一批火藥,再調派人手,增援水寨!”
說罷,他起身便要走。
黃蓉見狀,心中五味雜陳。
這奸猾的小子,用這種方式“曲線救國”,也算歪打正著,暫時讓郭靖離開了這個充滿爭執的是非之地。
她看著郭靖決絕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旁臉上帶著狡黠笑容的劉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待郭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劉真那張嬉皮笑臉立刻轉了過來,眼神色迷迷地盯著黃蓉,搓著手道:
“黃女俠,你看我這出『圍魏救趙』演得不錯吧?
您打算怎麼謝我?”
黃蓉雖看這小賊一副色中餓鬼的德性……
但心中不得不承認,他這番歪打正著,確實幫了自己一個大忙,解了燃眉之急。
於是,她難得地收斂了平日的伶牙俐齒,真心誠意地拱手道:
“劉公子,今日之情,蓉兒記下了。
大恩不言謝,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厚報。”
劉真卻搖了搖頭,嘴角掛著一絲狡黠的壞笑,眼神在她身上流轉:
“厚報?
別的倒也不用,就勞煩黃幫主,再試試我送您的那套新衣裳如何?”
黃蓉何等聰明,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俏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又羞又怒:
“好你個登徒子!
敢跟你黃姑姑耍貧嘴,看打!”
說罷,嬌斥一聲,玉手翻飛,一招“蘭花拂穴手”便朝劉真肩臂上的軟麻點去。
劉真嚇得怪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向後躲閃,口中還兀自不饒風:
“哎喲,我就看看而已!
上次隔著輕紗,看得不夠真切,黃幫主別生氣嘛!”
就在黃蓉追著劉真滿屋子跑,場面一片混亂之際,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郭去而複返。
一進門,便看到黃蓉正要“痛下殺手”追打劉真……
而劉真則一副狼狽不堪的冤屈模樣。
郭靖眉頭一皺,頗為不悅地喝道:
“蓉兒!
你這是做什麼?
劉公子是我們的貴客,也是相助襄陽的恩人,豈可如此無禮!”
黃蓉的手僵在半空,一肚子委屈瞬間堵在了胸口。
她總不能當著自己丈夫的面,說:
“這小子調戲你老婆”吧?
那豈不是鬧得天下大亂。
她只得暗暗跺腳,狠狠瞪了劉真一眼,後者則趁機躲到郭靖身後,對她做了個鬼臉。
黃蓉心中鬱悶,沒好氣地白了郭靖一眼:
“你怎麼回來這麼快?
火藥討到了?”
郭靖的神色卻甚是凝重,哪還有心思去想火藥的事。
他正色道:
“非也。
我才走到半途,便有親兵追上來,說呂大帥和王監軍召集所有將領緊急議事,刻不容緩。
我便趕回來了。”
兩人心中同時一沉,預感到事情有變,不敢耽擱,一同快步趕往議事廳。
議事廳中,早已是劍拔弩張。
呂文德高坐主位,臉上陰雲密佈,雙手緊握著椅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而在他上首,本該是空置的皇帝禦位之下,竟擺著一張太師椅,王太監王國忠正端坐其上,臉上掛著一抹掩飾不住的得意笑容。
他手中捏著一封火漆密信,正是剛剛抵達的飛鴿傳書。
那閹人身穿華麗的紫色蟒袍,臉上塗著厚厚的粉,卻蓋不住那一股陰鷙之氣。
他見郭靖夫婦踏入廳門,那雙細長的眼睛掃過來,滿是輕蔑與嘲弄,拖長了聲調,陰陽怪氣地說道:
“喲,郭大俠、黃幫主,總算是來齊了。
臨安聖旨已到,本官正好宣讀,你們來得正是時候,來得正是時候啊!”
眾將早已齊聚一堂,見此情景,無不面色大變,彼此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
呂文德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他已然知曉信中內容,此刻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王太監清了清嗓子,展開那封書信,捏著嗓子,尖聲高呼,聲音在肅穆的議事廳中顯得格外刺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襄陽太守呂文德,守備不利,畏戰蒙古,致使軍心不穩,延誤戰機。
著令其暫交出軍中大權,由監軍王國忠全權接管襄陽防務。
呂文德戴罪立功,協理具體軍務,觀後效!
眾將聽令,唯王國忠之命是從,不得有誤!
欽此——!”
“什麼?!”
“聖旨怎會如此?!”
滿座譁然!
將領們紛紛失聲驚呼,一時間,議事廳內亂成一片。
郭靖更是臉色劇變,眼中爆出駭人的精光,上前一步,沉聲道:
“王大人,這其中必有蹊蹺!
呂大帥守衛襄陽十數載,出生入死,功勞卓著,豈是『畏戰』二字可以抹殺的?
這聖旨……”
王太監得意地“嘿嘿”一笑,打斷了郭靖的話:
“郭將軍,莫要激動。
本官乃天子派來的監軍,手捧聖旨,便是代天巡狩。
你們前幾日聯合起來逼宮,讓本官放了郭將軍,本官念在都是為朝廷效力的份上,寬宏大量,不予計較。
可如今,聖上明察秋毫,早已洞悉襄陽軍心不穩的根源,就在於呂大人指揮不力!
為了我大宋江山,自然要換上一個更有能力的人來主持大局。
嘿嘿,本官定不負聖望,守住襄陽,擊退韃子!”
此言一出,猶如火上澆油!
一個性如烈火的校尉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著王太監的鼻子罵道:
“放屁!
你這無恥閹人!
呂大帥在前線浴血奮戰,你卻在後方作威作福,貪墨糧餉!
前些日子你軟禁郭大俠,險些壞了我軍大事,如今又奪呂大帥的軍權,你安的是什麼狼子野心?”
“對!”
另一名老將也怒道:
“這聖旨定是你這閹人在朝中賣主求榮,告黑狀換來的!
我等襄陽將士,豈能容你這等奸人胡作非為!”
“把他轟出去!”
“我們只聽呂大帥的!”
廳中頓時炸開了鍋,眾將怒吼聲此起彼伏,紛紛怒視王太監,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幾乎要動手。
王太監臉上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神色微變……
但依舊強作鎮定,厲聲喝道:
“反了!反了!
你們是想造反嗎?!
聖旨在此,抗命者,便是與整個大宋為敵!
來人,把他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呂文德猛地一拍桌子,如洪鐘般的聲音響徹全場:
“都給我住口!”
眾將一驚,紛紛望向主位。
呂文德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悲涼。
他沉聲道:
“聖旨已下,是天意。
我呂文德,身為大宋臣子,唯有遵從!
你們都給我安靜!
襄陽城外,十萬蒙古虎視眈眈,我們若在這時內亂,自相殘殺,那才真正是親者痛、仇者快!
才是襄陽百萬軍民的末日!
都先退下,各自約束部下,不得擅自行動,謹防韃子趁機攻城!”
眾將雖滿腔怒火……
但呂文德在軍中的威望無人能及,他既已發話,眾人也只得強壓下心頭的憤懣,向著呂文德沉重地行了一禮,然後帶著一身怨氣,憤憤然地退出了議事廳。
郭靖夫婦辭別呂文德,一路沉默。
郭靖雙拳緊握,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一路上一言不發。
回到郭府,他終於壓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一掌狠狠拍在身前的八仙桌上。
“哢嚓”一聲巨響,厚實的實木桌面竟被他生生拍碎,木屑紛飛!
“蓉兒!”
郭靖的聲音在顫抖,充滿了悲憤,“這閹人……實在可恨至極!
呂大帥一生忠勇,為國為民,卻落到這般下場!
這大宋……這大宋到底是怎麼了?!”
黃蓉走上前,握住他那微微顫抖的拳頭,柔聲勸道:
“靖哥哥,你冷靜些。
正是因為大宋已經腐朽到了骨子裏,我們才更應該走啊!
你看,呂大帥已經准了我們去鄂州,現在王國忠接管軍務,更是亂上加亂,前途未蔔。
靖哥哥,聽我的,我們走吧,帶上孩子,離開這是非之地!”
郭靖卻用力地搖了搖頭,眼神堅定如鐵:
“不,蓉兒。
正因為如此,我才更不能走!
越是這種危急關頭,越是人心惶惶之時,越需要我郭靖在此鎮守!
王太監不懂軍事,韃子隨時可能破城而入,我若離去,呂大帥孤立無援,襄陽百姓怎麼辦?
我郭靖的忠義,豈是因一個閹人的小人得志,便能動搖的?”
黃蓉見他執迷不悟,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無力,最終只得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
她默默地陪著郭靖坐下,不再多言。
窗外,夜色如水,一抹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櫺,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黃蓉望著丈夫那堅毅而又固執的側臉,心中苦澀無比:靖哥哥啊靖哥哥,你忠義如山,可這山,早已被雨水腐蝕,搖搖欲墜。
我又該如何,才能將你從這片註定要傾覆的廢墟之中,拉出來呢?
另一邊,呂文德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邸,獨自一人在書房枯坐。
案頭的燭火昏黃搖曳,將他蒼老憔悴的臉龐映照得愈發悲涼。
窗外秋風瑟瑟,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曳,投下鬼魅般的影子,仿佛在無情地嘲弄著他這半生戎馬的淒涼結局。
他端起茶杯,想要喝上一口,卻發現雙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茶水濺出幾點,打濕了桌案。
他渾然不覺,只是將那早已冰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那苦澀的滋味,一直從喉嚨蔓延到心底,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回想當年,自己年少投軍,金戈鐵馬,意氣風發,立誓要為大宋開疆拓土,建功立業。
可如今呢?
大宋朝廷,皇帝昏聵,奸臣當道,自己一片丹心,半生忠誠,到頭來,卻鬥不過一個只會媚上欺下、構陷忠良的閹人!
書房中,牆上那面曾伴隨著他征戰四方的“呂”字軍旗,早已褪色斑駁,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劍架上的長劍,也是鏽跡斑斑。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象徵著他這一生的功業與絕望。
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
放眼望去,城外蒙古大營的點點燈火,如同天上的繁星,密密麻麻,連接成片,那股壓迫感,令人窒息。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讓他渾身冰冷。
他喃喃自語:
“大宋啊大宋……你叫呂文德,如何守得住?
城中這數十萬無辜的百姓,他們又何罪之有?”
一個念頭,一個他曾無數次扼殺、如今卻如野草般瘋狂生長的念頭,終於破土而出——投降!
他深知,以蒙古之勢,襄陽失守。
不過是時間問題。
與其到時候城破人亡,生靈塗炭,不如趁現在,用自己的性命,換全城軍民的周全!
心意已決,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他喚來自己的心腹家將,關上房門,用低沉而顫抖的聲音,下達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命令:
“你……立刻換上便裝,帶我這封密信,悄悄出城,去蒙古大營,親手交給他們的主帥阿朮.就說……就說襄陽太守呂文德,願開城投降!
但只有一個條件——蒙古兵入城之後,絕不准傷害城中任何一個百姓!”
那心腹家將聞言,如遭雷擊,驚得說不出話來……
但看到呂文德那決絕而悲愴的眼神,他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夜色深沉,一個黑影如鬼魅般,利用密道,悄然滑出了搖搖欲墜的襄陽城,奔向了那片代表著毀滅的燈火之中。
蒙古大營,主帥大帳。
阿朮正與幾名親信將領飲酒作樂,商討著攻城良策。
一名斥候突然疾步闖入,單膝跪地,呈上一封密信。
阿朮展開一看,眼中先是閃過一絲不敢置信,隨即爆發出狂喜的光芒,猛地一拍案幾,大笑道:
“好!好!好!
天佑我大元!
呂文德要降了?
哈哈哈!
襄陽堅城,若能不戰而下,我大元可不知要少損多少兵馬!”
他興奮地在大帳中踱步,當即命人回信,信中言辭懇切,滿口答應呂文德的所有條件,並加蓋了自己的主帥大印,勸其早日行事。
阿朮高坐帥帳,優哉遊哉,他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臉上盡是運籌帷幄的笑容。
他已經看到,那座固若金湯的襄陽城,正在從內部,一寸寸地為他崩塌開來。
他所要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
等待一場來自城內的“獻禮”。
從此刻起,蒙古大軍對襄陽城的猛烈攻勢,竟奇跡般地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