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中,監軍府內,王太監王國忠怒氣衝衝。
他對呂文德率眾逼宮一事耿耿於懷,又因賈雲之死,與賈似道生了齷齪。
他深知賈似道在朝堂權勢滔天,若不早做打算,自己恐有性命之憂。
於是,他提筆寫下密信,信中大肆詆毀呂文德守備不利,畏戰蒙古,甚至暗示郭靖夫婦與敵暗通款曲。
他封好信,喚來心腹小太監:
“速速出城,星夜趕往臨安,交給聖上。
此信一到,呂文德和郭靖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心腹點頭,趁夜色潛出城,到得水寨,通稟過劉承遠,說要向朝廷求援。
劉承遠這幾日被劉整統帥的蒙古水軍連番騷擾,頗有傷亡,正好也有此意,連忙幫他準備了小船,他坐上小船,連夜順流而下往鄂州去了。
劉整此人,深諳水戰精髓,見宋軍火銃犀利,放棄了阿里海牙那般猛攻猛打,他將一個“對拼”戰術,玩到了極致,也玩到了最歹毒的程度。
宋軍每次還擊,都意味著庫存的急劇減少。
而付出代價的蒙軍小船立刻後撤,緊隨其後的主力船隊,便停在兩百五十步的安全距離——一個能覆蓋宋軍,卻讓對方無可奈何的位置——展開鋪天蓋地的齊射。
箭矢上裹著火油,陶罐裏裝著硫磺。
它們呼嘯著越過江面,落在水寨的木牆上,發出沉悶的“嘭嘭”聲響,隨即炸開一團團火球。
劉整的旗艦“龍驤”號,永遠停在船陣最後,防止重蹈阿里海牙被直搗黃龍的覆轍,桅杆上懸著一盞青紗燈籠,任憑江風吹拂,也紋絲不動,像一只蟄伏的鬼眼。
從那裏望去,江面上漂浮的蒙古士兵屍體與戰船的碎木板,每日都在增加。
劉整的偏將曾心疼地進言,說我方傷亡同樣慘重。
劉整只是冷冷地指著對岸冒出的青煙,淡淡道:
“他們死一個人,少支箭。
我們死一船人,他們就要耗一天。
襄陽的箭矢、火藥、鉛子,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等他們沒了箭,就只能用石頭扔。
那時,這條江就是我們的了。”
這番話,是這場消耗戰的唯一注腳。
用人命去消耗物資,用時間去磨垮意志。
消耗,是一場最磨人的淩遲。
一月之間,水寨傷亡近四百。
而據斥候探知,對岸蒙軍調來補充的船隻,也是一艘接一艘。
庫房裏的箭矢從最初的十二萬支打到如今只剩不足兩萬,火藥從四十石耗到不足八石,鉛彈更是見了底。
士兵們一個個眼窩深陷,嘴唇乾裂起皮,夜裏輪值時靠著牆垛就能沉沉睡去,夢裏卻全是箭矢破空、烈焰焚身的尖嘯。
傷兵營裏,腐肉的惡臭與草藥的苦澀交織在一起,呻永聲中此起彼伏,從未斷絕。
剛截下來的斷臂殘腿被草席一卷,就堆在角落,等待被一輪輪抬出去草草掩埋。
劉真正帶著幾個老兵清點最後一批火藥,當沉重的木箱被打開,裏面只剩一層薄薄的灰黑粉末,像極了給死人陪葬的香灰。
他用手指撚了撚,澀入喉底,吐出一聲苦笑:
“這點家當,夠放三響炮,就該啞火了。”
黃蓉孤身立在箭樓之上,一身鵝黃衫裙被刺骨的江風吹得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早已消瘦的腰肢輪廓。
她望著對岸那片星羅棋佈的燈火,眸子深邃得如同這無盡的漢水夜色。
“劉整……他這是算准了咱們的家底。”
“不止家底。”
劉真吐掉嘴裏的草根,聲音沙啞,“他把人心也一併算計進去了。
兄弟們現在聽見鼓聲就兩腿發軟,再這麼耗下去,不出半月,怕是連銃都端不穩了。”
寨牆上,焦黑的箭杆插得到處都是,箭羽早已燒成灰燼,隨風飄散。
木制的寨牆被火油罐炸得坑坑窪窪,新補的木板上又添新傷,補丁摞著補丁,像一張被撕爛後又拙劣縫補起來的破網。
夜裏,蒙古小船偶爾會幽靈般靠近,丟幾支火把便轉身逃逸。
可當宋軍剛剛沖出去撲火,那預謀已久的箭雨便會從黑暗中傾瀉而下,將撲火的人瞬間射成刺蝟。
如此反復戲耍,寨中還能上陣的人越來越少,連煮飯的柴禾,都得從陣亡士卒的床鋪上拆。
黃蓉死死捏緊手中的打狗棒,指節已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色。
她比誰都清楚,再這麼拖延下去,水寨會比襄陽城更早一步崩潰。
劉真蹲在牆角,用匕首沒好氣地削著一截木簽,削一刀,低聲罵一句:
“劉整那狗娘養的王八蛋!
躲的這麼遠,若有朝一日敢漏個頭,保管讓他嘗嘗什麼叫『仙人符箓』!”
他削掉最後一片木屑,將那根尖利的竹簽狠狠地插進潮濕的泥土裏,仿佛那便是劉整的頭顱。
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過彌漫的夜色,落在黃蓉那張決絕而蒼白的側臉上。
那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輕佻,只剩下少年人不該有的沉重與急迫。
“黃幫主,不能再等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一字一句敲在黃蓉心上,“劉整用他的人命換我們的家底,這筆買賣他做得,我們做不起!
如今水寨已成困獸之鬥,兵疲糧盡,士氣將竭。
你看對岸,他大軍雖重,下游水路卻未徹底封死。
他還留著一手,防的便是我們破釜沉舟,與他們玉石俱焚!”
他頓了頓,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話語中透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厲:
“趁著我們現在手裏還有點人,還有幾發能響的炮,我們得馬上走!”
“你不是郭靖的附屬品,你是我的!”
這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隨即又意識到場合不對,趕緊壓低聲音……
但那股佔有欲卻絲毫未減,“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女,宿命輪回!
我可不是為了當什麼大宋的英雄,就是來帶你走的!
今天,誰也別想把你從我身邊搶走,無論是蒙古人,還是郭靖那個大木頭,甚至是老天爺本人!”
劉真盯著她,眼神裏有毫不掩飾的欲望,更有一種讓黃蓉心驚的、近乎狂熱的虔誠。
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像是燒紅的鐵鉗,讓黃蓉渾身一震。
這讓她想起了上一次,他用同樣霸道的眼神和表白,趁機將她摟進懷裏時,那讓她心臟驟停的觸感。
天命真女?
宿命?
黃蓉一生自負聰敏,算無遺策,卻從未有人用如此蠻橫無理、直擊靈魂的方式,來定義她這個人,和她的命運。
郭靖愛她,是敬她,是懂她,是把她當作生命裏最珍貴的寶藏。
而這個叫劉真的輕浮小混蛋,卻是把她當作他存在的意義本身!
黃蓉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擊震得一愣,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劉真的話像一把鑰匙,捅開了她用“理智”、“責任”、“道義”層層鎖住的心門,讓她看到了裏面那個早已疲憊不堪、渴望被拯救的自己。
見她神色恍惚,劉真知道火候到了。
他立刻把那套歪理邪說端了出來,只是在黃蓉聽來。
這些話已經成了他“逆天改命”計畫的宏偉藍圖。
“所以,咱們還得用招兒!”
他眼中閃爍著智慧與狡詐的光芒,“那個『調令』的法子,就是給郭大俠一個臺階下。
他是英雄,英雄不能當逃兵……
但他可以奉命調防!
咱們不成全他的『忠義』,怎麼能讓他心安理得地跟你走?
這叫『曲線救國』,懂不懂?
既保全了他一世的英名,也保住了我的……保住了你這個『天命真女』!
一舉三得!”
他將“我的老婆”三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換成了更冠冕堂皇的說法……
但那眼神裏的狡黠,卻早已出賣了他。
黃蓉看著他,看著這個好色輕浮、滿嘴跑火車、行事荒唐、卻屢屢神機妙算、鬼點子眾多的的青年男子。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是與郭靖一起,肩並肩走向那個悲壯的終點,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她的宿命。
可現在,有個人從天而降,一腳踹翻了她人生的劇本,指著她的鼻子說:
“不,你的命在我這兒!
我得帶你換個活法!”
這不只是表白,這是誘惑。
是打破了沉重宿命的一線天光。
那長久以來壓在她心頭的巨石,仿佛在這一刻,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賊,用最蠻橫的方式,撬動了一絲縫隙。
黃蓉深吸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走了全身的疲憊和絕望。
她看著劉真,那張臉上寫滿了“快誇我聰明”的得意,她卻第一次覺得,這份得意……如此順眼。
她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音,像是對劉真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好,就按你說的辦。”
不是同意,是認可。
她認可了他的邏輯,認可了他的計畫,甚至在那一刻,她潛意識裏……也認可了自己這份全新的“宿命”。
江風愈發猛烈,發出嗚咽般的呼嘯。
營寨中一支火把“啪”地爆開一朵火星,隨即明滅不定,映照出黃蓉眼中閃爍的複雜光芒。
她有無數計策,有千百種辦法能與呂文德周旋,甚至有能力助劉真扭轉這頹勢。
但她明白,劉真的話是唯一的現實。
任何計謀,都需要消耗作為籌碼的資源……
而水寨,已經一無所有了。
人,是最後的籌碼。
更何況,她看得出,劉整那看似無盡的消耗之下,也已是強弩之末,他比宋軍更渴望這場絞殺儘快結束。
那下游的缺口,就是他留給自己的退路,也是劉真要搶的生門。
黃蓉那聲“好,就按你說的辦”,在劉真耳朵裏,不亞於天上掉下個仙女姐姐,還自帶房產證。
他那顆混混心,瞬間被酒精點燃了,燒得他五迷三道,只想立刻搞個別人一輩子都想不到的“大場面”來,給水寨爭取點時間。
主意一定,他連口水都來不及喝,一陣風似的沖進了水寨中樞大帳,對著正對著沙盤唉聲歎氣的老子劉承遠就是一嗓子:
“爹!別愁了!
跟兒子幹一票大的!”
劉承遠抬頭一看自己這個混不吝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
“大?
你以為是剪徑搶劫嗎?
現在是打仗!
蒙古人的水師能把江面都蓋住,還說什麼渾話!”
“爹,你信不信,兒子一個時辰,讓劉整那老小子連夜把水師後撤三十裏!”
劉真拍著胸脯,唾沫星子橫飛。
“放屁!”
劉承遠鬍子都翹起來了,“你要是有這本事,你爹我就是玉皇大帝了!”
“爹!”
劉真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你看我這是什麼?”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黑不溜秋的鐵疙瘩,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支造型奇特的“鐵弩”——正是他僅存的手雷,和稱為“神火槍”的偽裝衝鋒。
“『仙人符箓『!
上次炸斷阿里海牙旗艦,就是這玩意兒的功勞。
我還有幾把『神火槍』,射出去的可是殺人的傢伙,威力無窮!”
劉承遠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想起來那天,兒子就是用這種聞所未聞的“法器”,硬生生從萬軍從中撕開一道口子。
那炸雷般的巨響,那瞬間燃燒的戰船,根本不是凡間該有的東西!
看著兒子臉上那不容置疑的“神棍”表情,劉承遠那顆老江湖的心,第一次動搖了。
幾十年的戎馬生涯告訴他,很多事,不信不行。
“你……你有多少?”
他聲音幹澀地問。
“夠讓劉整喝一壺的!”
劉真神秘一笑,心裏飛快地盤算著:七顆手雷,幾把衝鋒槍和手槍和若干彈夾,最後還有一些子彈……嗯,只要打得好,確實夠他“喝一壺”了,怕不是直接送去奈何橋!
“好!信你一次!”
劉承遠一咬牙,當場拍了桌子,“我給你調集五十艘快船,三百精銳!
你要是真有這本事,以後這水寨,歸你說了算!”
“得嘞!”
劉真大喜,轉身就跑。
當黃蓉和完顏萍在碼頭看到他時,這混混已經換上了一身勁裝,腰間別著那把古董小槍,手裏提著一把神火槍,那衝鋒槍被他用布條偽裝成了某種奇特的連弩,看著煞是唬人。
“黃幫主,上車……哦不,上船!”
劉真沖她擠眉弄眼,臉上是藏不住的興奮和炫耀,“帶您去看場好戲!”
黃蓉看著他那副德行,又看了看天邊已經泛起的魚肚白,心裏罵了一句“瘋子”,腳下卻一步不落地跟了上去。
她承認,她被這瘋子撩撥得,竟有了一絲期待。
江上濃霧未散,正是偷襲的好時機。
劉真站在旗艦船頭,船隊借著水流和風力,悄無聲息地摸向蒙古水師的週邊。
他看著那些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蒙古戰船,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
幾名精銳小隊長抱著冰冷的神火槍,心臟砰砰直跳。
命令一下!
“打!”
劉真沒有絲毫猶豫,率先對著一片最擁擠的敵船,扣動了衝鋒槍的扳機。
“噠噠噠噠噠——!”
一陣撕裂綢緞般的尖銳爆響,瞬間劃破了江面的寧靜!
那聲音絕非凡間的弓弩雷石,更像是無數惡鬼同時尖嘯,密集的火舌從“神弩”口噴吐而出,對面的蒙古船帆和中層的士兵頓時被打得血肉橫飛,木屑紛飛!
蒙古人全傻了!
這是什麼妖法?!
雷公電母的斧子連著扔嗎?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
劉真大吼一聲:
“『仙人符箓』,伺候!”
嗖!嗖!嗖!
幾顆黑乎乎的“鐵瓜”被水軍好手奮力扔了出去,在空中劃過詭異的弧線,精准地落入蒙古船群之中。
下一秒——“轟隆!
轟隆隆——!!!”
七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天神之怒!
巨大的火球在江面上接連炸開,碎片和烈焰沖天而起,三艘樓船當場被炸成兩截,周圍的小船更是被氣浪掀翻,碎裂的木板和燃燒的士兵如同下餃子一般落入江中!
整個戰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是震天的恐慌!
“妖法!
是中原的妖法!”
“快跑啊!
雷公要收人啦!”
劉整在旗艦上驚得目瞪口呆,手裏的令旗“啪”地掉在地上。
他戎馬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攻城利器!
那瞬間撕碎帆布的“神火”,那能憑空炸船的“仙人符箓”,這絕不是人間王朝該擁有的力量!
這似乎就是打敗阿里海牙的那個古怪玩意,多日未見重新,居然再度出現,莫不是之前都在用計策?
疑神疑鬼之下,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退!快退!
所有人,後撤三十裏!快!”
劉整聲嘶力竭地吼道。
前一秒還氣勢如虹的蒙古水師,瞬間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地向後狂逃。
劉真還不解氣,把一把衝鋒槍的子彈也打光了。
那劈裏啪啦的“神針”掃射,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擊潰了蒙古人的心理防線。
宋軍連日被壓著打,這一日大獲全勝。
水寨裏,劉承率眾將士把劉真奉若神明。
可只有劉真自己知道,他手裏已經快沒牌了。
就剩兩管衝鋒槍的子彈留著保命,手雷用盡,還有一把打了一槍就沒子彈的古董小槍。
他對著一眾崇拜他的官兵,大言不慚道:
“此乃天機,不可洩露。
這些『神器』發動一次,需感召天運,非到萬不得已不能用。”
一連幾天,劉整龜縮不動,這廝遠比阿里海牙老到狡猾……
但恰恰是這種老到狡猾,讓他疑神疑鬼,不敢輕易再出擊騷擾水寨。
劉真看這幾日水寨難得安生,決心動身去襄陽。
他把剩下的所有火藥、火銃,全都交給了劉承遠:
“爹,這些東西雖然不如『神器』……
但改良一下,也夠蒙古人喝一壺的。
武敦儒對火銃部隊非常瞭解,可和耶律夫人留下守好寨子,我得請黃幫主回襄陽一趟,去找找火藥!
耽誤不得!”
劉承遠現在對這個兒子是言聽計從,見水寨無事,當即點頭答應。
於是,黃蓉、郭芙、完顏萍和武修文幾人返回襄陽。
最不情願的是大小姐郭芙,嘟嘟囔囔。
看著那個一臉得意的劉真,心裏滿是鄙夷和不解,不明白一向聰慧的娘怎麼會相信這種油嘴滑舌的小賊。
而劉真則扮作了隨從士兵,懷揣一個大包裹,裝著兩杆衝鋒槍和若干彈夾,這是他保命的傢伙,不願引起襄陽城中的主意,心裏打著他的小九九:
“回襄陽,第一,趕緊忽悠郭靖挪窩。
第二,老子子彈打光了,得趕緊找找這破城裏,有沒有地方還有沒有火藥……不然下次再碰上蒙古人,老子就只能肉搏了!”